【看点】春草(小说)
突然,从秧田另一边也响起了“哗啦”水声。茶花吃惊地抬起头,透过雨雾,看见一位姑娘遮着雨伞帮忙拔秧。咦,这是谁呢?微风掀开雨伞,露出春草消瘦苍白的脸庞。
茶花心头一热:“春儿,你还没满月,咋能下田干活呢?快点回家。”
春草没事人一样:“妈,我缓缓拔,没关系的。”
“没关系?!月子没坐满,就下水田干活,等以后身体出毛病,你哭都来不及!”一个妇女的大嗓门在秧田不远处响起。
“妈,你咋来了?”春草惊回首,见母亲来了,微笑道。
茶花也笑脸相迎:“亲家母,早。”
“我给你开荤(送补养品)来了。快上来,听到没有!”母亲吆喝道。
春草迟疑着不动身。
母亲火了,几步走上前,把春草往田埂上用力拽。春草上田埂后,母亲对茶花说:“亲家母,好歹春草是你家里的人,你这样作贱她,心上也过得去?你也是个女人,难道不晓得坐月子不能下田?”
茶花的笑纹收敛了:“亲家母,我又不是吃屎长大的,这些道理咋不懂?是春儿自己跑来的,赶都赶不走。”
“哼!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心疼。你以为我没看透你的心思呀……”母亲继续吹凉风,冷笑道。
“妈!有完没完?本来就是我自个愿意帮忙的。”春草打断母亲的话,拽着母亲往回走。
“走,回我家去!在这个人家闹出毛病来没人怜惜。”母亲气咻咻地说。
春草被母亲带回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就返回了周家。无论茶花怎么拦着不让下田,春草就是不听,一直帮忙到“五四”青年节前后,家里插完秧为止,气得她母亲几个月不理睬她,逢人就讲“家里出了二尖(傻瓜)闺女”。
六、威胁
“我宁可出去做叫花子要饭吃,也不想待在你家服侍一个瘫子!”胖女人扯着嗓子嚷叫。
“别发火。从现在起,我不让你服侍还不行吗?”金明低声下气地说。茶花真担心儿子给胖女人下跪,要这样的话,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别死皮赖脸!老实告诉你,除非把你老娘安排到老屋里去住。一句话,这幢房子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胖女人的话冰冷彻骨,凉到茶花的心窝里。
“这……这……让我考虑一下。要不,干脆把我娘送我姐家里,我每月出点生活费。”
“我不管你怎么安置,反正你娘离我越远越好,我闻到那种气息就想去死。”
茶花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一时半刻难以缓解。
“明子,你拿把剪刀过来,我指甲好久没修剪,都挂破床单了。”茶花对送饭进来的儿子说。
金明取来了剪刀。
“好,放在床头柜上,我吃完饭自个剪。”茶花挤出一个笑容,无比苍凉。
金明低头坐在床沿上,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一双手也仿佛没处搁。
“妈,来,我替你剪指甲。”等茶花吃完饭,金明道。他晃了一下脑袋,驱逐难以开口的话语,然后长出一口气。
茶花也苦笑着摇摇头,磨磨蹭蹭伸出布满老茧的手。
七、保姆
雷一鸣是市一中退休不久的教师,妻子前年因病去世。这天晚上参加老同学聚会,雷一鸣怀旧伤感,多贪了几杯,因此喝得一塌糊涂。热心肠的要好老同学深夜开车把一鸣送回家。
老同学搀扶一鸣进了家门,保姆忙不迭迎了上去,帮忙把一鸣扶进卧室,这个保姆,正是春草。
老同学刚走,雷一鸣伏在床沿上排山倒海似地大吐特吐起来,房间顿时酒气熏天。春草帮他擦脸、脱掉弄脏的外套,接着把地板拖得能照见人影子,然后端来大半碗热腾腾的茶叶水,服侍他喝下。待一鸣安然入睡,鼾声如雷的时候,春草将他的外套拿去洗刷。在翻开衣服里边口袋时,春草发现里面装着一部苹果牌手机、一张银行卡、一沓崭新的钞票。春草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一鸣房间的书桌抽屉里。
早上,一鸣刚睁开眼,春草已经弄好早餐,放在微波炉里。
看着春草忙忙碌碌的身影,一鸣不知不觉有些痴了,几度出现幻觉——眼前的女人分明就是和他厮守大半辈子的妻子,一种久违的温情潮水般漫过心田。
春草在一鸣热辣辣的目光包围下,心跳加速,说了句“雷老师吃饭了”,连忙退出并随手合上了房门。
八、真相
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春草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女儿红红打来的。
“妈,听爸说,你们俩一拍两散啦?而且还是你先提出来的。这不是开啥玩笑嘛!如果把我还当做你女儿,现在给我解释清楚……”红红不等母亲开口,就噼里啪啦说道。
春草好容易等到女儿喘口气的工夫,插话说:“红红呀,本打算不告诉你内情的。现在不说,恐怕你会怨我一辈子的。我和你爸离婚,是因为……”
自从宝贝孙子没了,茶花没睡一个囫囵觉,只要一闭上眼,巧巧清纯的笑容以及小时候乖巧的模样儿,都会出现在身旁。迷迷糊糊间,她频频伸手去触摸;深深闻着那熟悉、世间独一无二的气息。渐渐地,她脸上的皱纹被一双无形的双手镌刻得更加深邃,在这条条沟壑里溢满了人世的沧桑。
茶花斜靠在床头,长吁短叹,不识相的东风时不时溜进窗户,调皮地掀动她满头杂乱的银丝,吹拂她僵尸般的脸颊,却怎么也解不开她扭成一团的眉结和乱成一团麻的心结。
周金明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半天不说话,比庙里的菩萨多了一口活气。
“明子呀,巧巧是我家独苗,现在没了,我哪有脸见老祖宗啊?”茶花哽咽着,听声音仿佛快断气似的,“看在老祖宗的份上,你们尽早再帮我生个孙子吧。”
金明一巴掌拍在床沿上:“妈,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咋了?春草在生巧巧的时候,连同子宫一起割掉了。”
往事如烟,在金明心中翻滚。
市人民医院五楼手术室门外。
周金明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手术室门外坐立不安,眼睛一直注视着那扇与他全家命运紧密相连的手术室大门。
门忽地开了,妇科主治医师面无表情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张手术同意书。
周金明急忙迎上前:“医生,我老婆她……她怎么样啦?”
“你老婆因为以前有了两次剖腹产,引发这次产前子宫破裂而大量出血。为了母子安全起见,必须将子宫切除。如果同意动手术的话,请你尽快在手术单上签字。”医生说着将单子和钢笔递了过来。
周金明看也不看手术单,想也不想就匆匆签了名字。
“记得前两次手术也是我亲自做的,当时我交代过你,你老婆子宫切开过两次,又患有心脏病,不适合第三次怀孕生产,否则会有极大危险,你们就是不听。”医生说完返回手术室。
“老天爷保佑,老祖宗保护……”周金明呆呆站着,心里默默地为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祷。
其实,周金明怎能忘记医生曾经的警告,可是春草说过,为了延续周家的香火,她就是被千刀万剐也值!
唉!春草和我吃了那么多苦头,把巧巧抚养到读中学,结果还是……这都是命啊!
“啥?春儿身上兜崽的东西都没了?你……你咋不告诉我?老天王,这可咋办呀!”茶花听到儿子冷不丁丢出了这么一颗重磅炸弹,顿时蒙了。
“这又不是啥光彩的事,说出来有啥意思?”金明不敢正视母亲,那颗脑袋仿佛千斤之重。
“啊——呸!”茶花啐了一口,同时用较灵便的右手颤抖着指向儿子。只见她嘴唇凸出并向下弯成了月牙,双眼紧闭着,眼珠子在眼皮里面不停地转动。
“崽呀,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老天爷作孽!依我看,你趁早和春儿离了,再找个会生养的女人吧。”茶花突然睁开眼盯着儿子。她的声音充满坚定,她的目光让人畏惧。
“这……这……女儿红红都20岁了,我们俩要是闹离婚,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人肯天都不肯!”金明压低声音说,眼睛盯着房门,他感觉春草就站在门外。
“崽呀,春儿是个明白人,关键是你愿不愿意。没法子呀,前世作多了孽!”茶花的呼吸顺畅了许多,说话口齿清晰,不再那样吃力。停了一会,她又说:“算我求你们了,行吗?”
金明双手抱着脑袋,生怕一松手,那颗沉重的头颅会轰然爆裂。
房间门被推开,春草像平常一样,端着一碗冲泡好的牛奶走了进来,轻轻搁在床头柜上。
一个月过去,本来清瘦的春草更是弱不禁风;她眼圈微黑,眼角膜血红,松散零乱的披肩长发新添了几根银丝。
“妈,牛奶快凉了,快喝了吧。”春草的嗓子沙哑,让人听了心里隐隐作痛。
茶花只是尴尬地“唔唔”几声,没有动弹,心想:唉!她冲的牛奶还能喝几回呢?
春草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梳子,走到茶花身后,认真而轻柔地帮婆婆梳理头发;然后又和金明一道,抬出婆婆两条硬梆梆的腿,轻轻地按摩……
茶花一口气喝干牛奶,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角顿时闪着泪光。
“妈,别着急,慢点喝。啥事也别多想,身体要紧。”春草轻声说。
茶花眼角的泪光越来越亮。
周金明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再也坐不安稳,起身向门外走去……
“就凭奶奶一句话,说离就离了?妈,你的心肠比观音菩萨还要慈善;爸这个人也是个猪脑子,还给我找了个后妈,真是笑死人了。你们这样搞,有没有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唉!真正气死我了。”红红生气地挂了电话,哪管电话那边的母亲僵在原地,手上的菜篮子落在街道边。
九、牵线
“春草,买菜去呀?”身旁有人向她打招呼。
春草一瞅,是介绍她去雷老师家做保姆的刘婶。
刘婶笑道:“在雷老师家还习惯吧?雷老师这个人不错的,有文化,心肠也好,退休了还在民办中学教书;他儿子呢?又在县政府上班;还有他孙子……”
“婶,你一见面就左一个雷老师右一个雷老师地夸他,啥意思嘛?”春草有些为难地打断了刘婶的话。
“呵呵,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刘婶一边说,一边伸出两个大拇指,做出相互“对拜”的手势。
春草连忙将脸撇开,掩饰一下那一丝的、久违的羞涩表情:“婶,我可没半点这种意思,再说了,我命不好,高攀不上,你做婶婶的就别拿我开心好了。”
“我不是开玩笑,就在昨天,雷老师遇到我,叫我好事做到底。我算是把他心里的想法传给你了,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刘婶拍了拍春草的肩膀,笑着走了。
春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十、表白
“五一”节,风和日丽,同乐园一片欢声笑语。置身于这一情景中的雷一鸣,从心底升腾出一种如醉似梦的感觉,确切地说,是那种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蛰伏几十年的青春活力;身旁并肩而行的春草,无疑是这种活力的神奇发动机。
在一棵银杏树下的石板凳上,雷一鸣和春草家长里短地聊天。雷一鸣笑容可掬,说话风趣幽默、谦恭文雅,浑身透露着文化人特有的气质。毕竟和雷老师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春草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女而自形惭秽,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时不时地掩嘴窃笑。
“春草,你将来有啥打算?”一鸣突然转了话题,眼睛注视着她。
“四十五、六岁的人了,有啥想法?有碗饭吃就好了。”春草有些心慌意乱。
“我是说,你是坚持单身匹马过下去呢?还是想再找个伴儿?”一鸣毕竟是过来人,问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唐突。
春草缄默无言,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雷一鸣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红色小盒子。他郑重地打开盒子,一枚硕大漂亮的金戒指呈现在春草面前:“春草,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找的那个人。几个月前,那个介绍你来我家做保姆的刘大姐,曾经向我介绍过一个对象,这女人长得挺健壮,染着桔红色的波浪式卷发。还没进门就要我交出银行卡让她保管,哪里是找老伴的,是找钱袋子呢,我和她断了,一直心灰意冷的。没想到三生有幸,命运安排我遇见了你。如果不嫌弃我年龄大,请你收下这只新戒指。”雷一鸣虽然见过世面、能说会道、胆量也不赖,但表白心迹时依然有些窘迫,语气因为呼吸急促而不甚流畅。
春草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行走在太空,又恍然如梦:“这……我……雷老师……这太突然了……”
春草语无伦次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救了她的驾,来电是红红。
十一、草心
“妈,不好了,奶奶出事了!”红红焦急的声音。
“你奶奶咋啦?别急,慢慢说。”春草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她说是叫别人别急,自己其实比谁都急。
“奶奶把瓷碗砸破,用瓷片割脉了!”红红大声说。
“我的天!你咋晓得?”春草握手机的手在颤抖。
“‘五一’放假,我带男朋友一起回家探亲,顺便和你们商量我男朋友招郎(做上门女婿)的事。可……可刚进家门,唉哟妈吔!就……就看见奶奶倒在床上,手里握着瓷片,手腕上的血还……还在往外汩汩流淌。”红红啜泣起来。
“你爸,还有你后妈呢?”春草情绪激动时,声音有点尖。
“听邻居说,爸去镇上买啥去了;那个婊子女人听说奶奶出事,立刻拉着旅行箱往外走,说啥这老婆子要是死了,与她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上去拦也拦不住。如果我不是被男朋友扯住了,非上去扇她两巴掌不可!”红红咬牙切齿。
“好了,别说那些废话。我问你,现在你奶奶有没有送医院抢救?”
“我和男朋友叫来护救车,现在正去人民医院的路上……”
春草不等红红说完,说了句“我这就去医院”,就匆匆挂了电话。
旁边的雷一鸣尴尬地把首饰盒盖上,捧在胸前。
“雷老师,谢谢你看得起我这个苦命人。我那婆婆出事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我先请几天假吧。”春草有礼貌地向雷一鸣鞠了一躬,转身奔向公交站。
她走了十几步,又回头交待:“雷老师,猪蹄还在炖锅里炖着呢,记得加调料,调料都配好了,放在壁橱里;吃晚饭前记得把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去……”
雷一鸣站起身,向春草挥手示意。
看着春草很快消失在人流里,雷一鸣怅然若失。公园里的绿化带繁花似锦、芳草芊芊,在雷一鸣眼里,似有一个纤纤女子,踩着细碎的脚步,正微笑着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