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小湘总不作声。康骞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怎么样，小湘？有没有希望？”小湘嘟着嘴白了他一眼，仍不说话。宋秀珍催道，“小湘，你估出来多少分，倒是告诉我们呀。”
　　 “对呀，我们也好帮你填志愿啊。”康骞也着急道。
　　 小湘瞪着他们赌气说：“三百多分。你们满意了吧？”康骞两口子“啊”了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大失所望。
　　 小湘说：“怎么，你们心里不好受？谁让你们从来不管我的学习的？我已经尽力了。”
　　 康骞打起精神说道：“小湘，我们没有怪你，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啊。”
　　 “对，厂里好多孩子都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的，你不要灰心。”宋秀珍也宽慰女儿道。
　　 “就是复读一年我也考不上。”小湘咕咕哝哝地说。
　　 “笃、笃、笃”，有人敲门。秀珍起身开门，车工小海捧着一个大海碗径直走进来，扯过一把椅子，往饭桌旁一坐，说：“主任，从今天起，我这个月就在你们家吃饭了。”宋秀珍和小湘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是不是因为车间扣了你那100块钱？”康骞早已料知对方的来意。
　　 “是呀。主任您这一扣，我这个月只剩下不到200块钱了，可是我弟妹多，都还在念书，我妈没有工作，我爸又有病，家里实在是困难。”小海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你吃过饭了没有？”康骞问。小海直摇头。
　　 “那就吃了饭再说吧。”康骞把脸转向老婆，“你去盛饭。”
　　 宋秀珍从厨房盛了满满一碗饭搁在小海面前。小海也不客气，把饭倒进自己的碗里，说：“还是用我自己的碗吃，省得弄脏了你们家的碗。”说罢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康家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禁不住笑了。
　　 小海人虽瘦小，饭量却很可观，又添了两碗才放筷子。饭后宋秀珍自去洗碗，康骞请小海坐在沙发上，问道：“你干车工也有一两年了，为什么会完不成工时呢？”
　　 小海低头不语。
　　 “是不是贪玩好闲，干活吊儿郎当？”
　　 “不是。”小海说，“我这人虽然有些懒散，但是我还是能干的。不信你去查查我以前的工时，哪个月没干够点？上个月情况特殊，我爸爸病得厉害，住院了，我得常去医院照看，没时间干活。”
　　 “啊，原来是这样。”康骞轻轻地点头说，“你爸住院多久了？”
　　 “两个月，医疗费和住院费自己都掏了一两千了。”
　　 康骞思忖片刻，朝老婆叫道：“秀珍，去拿五百块钱来。”宋秀珍有些迟疑，康骞用眼光催促了一下，她只得照办。
　　 康骞把五百块钱放在小海手里，说：“这些钱你先拿去用。等你家啥时候有钱了再还我，只还四百。没钱就算了。”
　　 小海惊惶地推辞道：“主任，这怎么行，我哪能要你的钱呢？”康骞压住他的手道：“你们家急等钱用呢，快拿着吧。”小海推却不过，颤抖着手收下了，眼睛不觉湿润起来。
　　 “篷！篷！篷！”谁在使劲打门。
　　 宋秀珍慌忙把门拉开，土豆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大叫：“康骞，快还我钱来，不然我闹得你家鸡犬不宁！”说着从怀里掣出一把雪亮的弹簧刀来，“嗖”地往饭桌上一扎，那刀子直直地插在桌上，刀柄乱晃，吓得从屋里出来的小湘尖叫一声，躲在她爸身后，惊恐地瞪着土豆。宋秀珍急忙走到丈夫身边，拿身子屏护住他，紧张地说：“土豆。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要胡来。”土豆踩定一只椅子，狞笑着说：“还我那100块钱，我就走人。否则，哼哼，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土豆，你千万别乱来。”小海慌忙叫道，“康主任是个好人，他听说我爸生病住院，还特地借给我五百块钱。”
　　 土豆鄙夷不屑地说：“你别信他猫哭耗子假慈悲，他是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五百块，哼，他干吗不借你五千呢？”
　　 “土豆，你那100块钱我是扣定了。我劝你别胡闹了，赶紧回去吧。”康骞看定土豆冷静地说。
　　 “好，康骞，你有种，你不怕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土豆目露凶光，掣起桌子上的刀子，一脚踢翻椅子，哇哇叫着：“我宰了你这个矮王八！”纵身朝康骞扑去。小湘尖声大叫，宋秀珍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死抱住土豆不放，小海急忙过来架住土豆擎刀的手，抢他的刀子。土豆跳着脚乱骂。
　　 康骞的心突突直跳，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劝你还是理智一些。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持刀私闯民宅，行凶杀人，造成事实是要枪毙的，不遂也要做坐几年牢，开除公职。你要想想这些可怕的后果，别一味地发蛮胡闹。”
　　 土豆大嚷大叫：“杀了你，我抵命；杀不死，我坐牢。我土豆是个顶天立地、视死如归的好汉，不是孬种。”嘴上虽硬，手却软了，刀子被小海“突”地抢了下来
　　 康骞知道土豆害怕了，暗暗松了一口气，继续规劝道：“你现在回去，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这件事，我不报案；你要还闹，我只好给厂公安科打电话了。”说着他看了看家里的电话。
　　 土豆不肯服输，仍叫：“你打，你打呀，我不怕。”
　　 小海使劲往外推他：“走吧，走吧，康主任不报案，已经够对得起你了，你还要怎样？想砸了自己的饭碗是不是？”土豆嘴里嚷着：“康骞，你只管报案，我不怕。我土豆敢作敢当，是堂堂男子汉，不像你，是缩头乌龟。”脚底却松动了，让小海推送着，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康骞颓然坐到沙发上，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宋秀珍偎在他胸前，嘘了口气说：“好险哪，土豆刚才那副凶样子，吓得我魂都没了。”康骞突然恨起厂长来，咕咕嘟嘟地骂道：“该死的老礼，硬要我来当这个破主任，费心烦神不说，今天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六
　　 “康骞，你不还我钱，我就杀了你全家！”老王拍着桌子大声叫道。康骞昏头苦脸地望着他，心想：我现在怎么成了人人喊杀的“独夫民贼”了？
　　 早晨一上班，康骞刚把工段长们叫来，准备开个小会，老王就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厉声质问康骞为什么扣他50块钱。康骞戏笑道：“我不扣你钱，你也不会来上班的。是吧？”
　　 “我今天来是要钱的，不是来上班的。”
　　 “你不上班哪有钱？”
　　 “谁稀罕你这个破班！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找好了去处，这个月就调走。”老王气哼哼地说。康骞扭动着手中的圆珠笔道：“你走我不拦你，但你这50块钱我是扣下了。这个月你没上几天班，扣你50还算便宜的。”
　　 “放屁！我他妈建厂就来了，是厂里的元老，劳苦功高，请几天病假还扣钱，谁家的规矩？”
　　 “你有什么病？有病还有劲和我吵闹？”康骞揶揄道。
　　 “老子得的是心病！都是你他妈气的我，你凭什么把我的工段长给橹了？”老王怒气填膺地说。
　　 “撤换工段长是我当主任的权力。国有国法，厂有厂规，就算你是厂里的元老，你不上班，我也得按规定扣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嘛。”
　　 “康骞，你欺人太甚！你不还我钱，我他妈就杀你全家。”老王忍耐不住，怒声咆哮起来。康骞镜光闪闪地看了他一刻，忽然嘿嘿一笑，说：“我不怕。”
　　 “我现在就打死你这个臭矮子！”老王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就挥拳打来。康骞一偏头，老王的拳头擦耳而过。他急忙扭住那条胳膊道：“老王，你年纪大，跟我打架是要吃亏的。”老王挣扎、嚷骂着还要揪打康骞，早被郝丰年、李彦星等人拉住。阎好古和老王关系尚可，他把老王拽出主任办公室，作好作歹，总算把他劝走了。
　　 康骞被老王闹的小便告急，去了趟厕所。回来见工段长们眉花眼笑、交头接耳地在议论些什么，他以为他们是在笑话他刚才的狼狈相，就干咳两声，严肃地说道：“大家别说话了，现在开会。”环视了一下在座各位，发觉少了一个人,就问：“小杜怎么没来？”郝丰年应声道：“早来了，在调度室呢。”说罢嘻嘻一笑，众人也跟着“哄”地笑了。康骞莫名其妙，问：“你们笑什么，莫非笑我刚才挨老王头的打么？”李彦星说：“不是，我们刚才在谈论杜副主任的风流韵事呢！”
　　 “怎么，你们也都听说了？”康骞脸上也有几分色动。众人笑道：“啊，原来主任也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呃，胡说，我知道什么？”康骞矢口抵赖。
　　 “知道也没什么，对这种事感兴趣乃是人之常情嘛。”郝丰年涎着脸笑道。
　　 “各工段的人都在说呢。”李彦星接口道，“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模具厂房的一间小空房里搂抱着亲嘴。”
　　 “好了，好了，别说了。”康骞板起脸训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党员干部，还喜欢打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并且瞎说乱传，津津乐道，这像话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彦星嘟囔道，“他杜副主任也是党员干部，干嘛跟厂里有名的破鞋一起泡。”
　　 “你胡说什么！”康骞瞪着李彦星说，“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你看见他俩干事来？”李彦星“嘻”地笑道：“没有。”
　　 “没有就不要瞎讲。现在车间生产这么紧张，你们还有闲心扯这些没屁眼的事。快去把杜文杰叫来，我要开会了。”李彦星忍住笑去了。
　　 会后工段长们都散了，杜文杰跟着也要出去。康骞叫住他：“小杜，你要去哪里？”
　　 “调度室，有事吗？”
　　 “小杜呀，以后你最好就在这儿办公，有事让调度室的人来找你。”康骞慢条斯理地说。杜文杰疑惑地问：“为什么？我往调度室跑惯了呀。”康骞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去调度室谈工作，也不会有人说闲话了。最近车间盛传你和小印……超过了一般的同志关系，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杜文杰一下子涨得脸面通红，气愤地嚷道：“是哪些混帐东西瞎嚼舌头？我是车间的生产副主任，因工作关系和小印接触多了些，他们就捕风捉影，造谣诽谤，真是可恶。”
　　 康骞正色说道：“工人们瞎说乱传固然不对，但无风不起浪，小印在厂里名声不好，你又是副主任，你们的一举一动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做者无心，看者有意，一传十，十传百，满车间就飞短流长了。所以以后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少到调度室去。”
　　 杜文杰脸红得像只熟透了的龙虾，叫屈连声道：“哪有这种事。主任，我发誓我是清白的。”
　　 康骞看着杜文杰的脸说：“我也相信你是清白的。只要日后你和小印少接触，我再为你辟辟谣，车间里的流言蜚语自然就会消失的。”杜文杰无可奈何地回到他的座位上，垂头丧气地说：“好吧。我以后就不去调度室了，看那帮家伙还有什么可说的。”
　　
　　 七
　　 杜文杰起身，举眼扫扫四周，觉得大伙的眼光热辣辣的。他倏地飞红了脸，低头打开本子，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车间每次开大会，都是先由杜文杰报告车间的新形势。
　　 “今天已经18号了。可成品入库才25万，一类铣刀20万，二类表壳才一万。主要是22车间刀片供应迟缓，拖了我们的后腿；再就是飞亚达表壳活出得太慢。”底下响起了营营嗡嗡的私语声，像是在议论他和小印的事，杜文杰头也不敢抬，只听自己的声音在说：“现在离成品入库的最后期限30号只有12天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战胜高温酷暑，大干苦干，争取按时完成任务。”说完退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康骞像往常一样，跳上周转箱，手势丰富，声音高昂地说：“同志们，情况紧急啊，这个月已去了大半，可我们的任务还差整整三十万。然而，经过我与大家这半个多月的共事，我感到，我们40的职工，素质非常不错，热情、团结、奋发，是一支能战斗、敢打硬仗的队伍。三十万的任务，三十八、七的高温，都难不倒我们，我相信这个月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当然，大伙儿也不能为了抢任务而忽略产品质量和安全生产，在生产过程中，一定要严格三检制度和做好安全防护工作，不能顾此失彼，造成不应造成的损失，更不能生产出有质量问题的刀子，砸我们合阳厂的牌子。”
　　 工人们受到鼓舞，不免有些兴奋，下面的嗡嗡声更大了。
　　 康骞把空中挥舞的手收到背后，继续说道：“同志们静一静。下面我要说几句题外话。最近，我们车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谣言，说是我们的杜副主任乱搞男女关系……”底下哄堂大笑起来，杜文杰的脸红得像猪肝，他偷瞟了小印一眼，她的脸也红得像是搽了胭脂。
　　 康骞双手朝下按了按说：“同志们不要笑，安静一些……这种败坏同志名声的行为实在是无聊、可耻、恶劣，严重影响了车间的安定团结！这件事情纯属子虚乌有，现在我向大家保证，我们杜副主任根本没有搞破鞋，我康骞更不会搞破鞋……”
　　 大家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地笑得更响了，康骞自己也撑不住笑了。等大伙平静下来，他正色肃容地说：“我希望同志们洁身自好，不要这样摇唇鼓舌，造谣生事。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一定要追查到底！造谣诽谤他人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散会。”
　　 散会时，康骞叫住马胜利问：“拐子，你是怎么搞的？大半月过去了，你的表壳才研出来五分之一？当初你可是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的啊！”
　　 “主任，我也急的要命啊！”马胜利一脸焦急之色，“老鬼子把他的磨工全撤走了，我这里人手又告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