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今晚睡个安稳觉(小说·家园)
“是仇先生吧,有你一封信。”小伙子很有礼貌地把信交给他,指着本子上的一处说:“请在这里签个名。”仇一平心里犯了下嘀咕:平时都是在送货单上签名,今天怎么改表册了?
龙飞凤舞签上大名,送走小伙子,低头看信封,心中咯噔一下。信封是那种质地很好的土黄色牛皮纸,右下角寄信人地址有一行铅印的红体字:城东区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分明是一份公函。难怪刚才看那小伙子就觉得异样,没有穿统一制服,开口也文文静静的,隐约还有点香水的气味,不像以往快递员一声臭汗,心急火燎掐着秒表似的,顾不上多说一句话。
仇一平顿感不妙,连忙撕开信封,果然,一张“违法违章建筑限期拆除通知书”赫然在目。内容如下:
锦绣苑小区2号楼1801室业主仇一平先生(女士):
你在未取得合法手续的情况下,擅自在顶楼平台进行搭建行为。其东西长5.6米,南北宽4.1米的建筑物属于违法违章建筑。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城乡规划法”第四十条,六十四条之规定,限你于六十天内自行拆除。如不能按期拆除,我部门将依照有关法律采取强制措施。对以上裁决如有不服,可在接到本通知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有关部门进行申辩或向区人民法院申请行政诉讼。逾期则视为放弃该权利。
薄薄一张4A打印纸,掂在手里轻飘飘。短短一段三号宋体字,散着新鲜油墨的清香。与他们门卫室每周贴出的公告毫无二致,但一旦加盖上落款处那枚鲜红的公章,顿时具备了足够的震慑力,每一个字都变得硬邦邦的,落地有声。
仇一平生性谨慎,在单位时就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工作几十年循规蹈矩,别说违法的事,单位的规章制度都从不越雷池一步。猝不及防地收到一份政府权力部门义正词严的正式公文,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什么犯罪嫌疑人。他心跳骤然加快,拿着纸张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五
从昨天到今天,仅仅两天时间,先是大标语造势施压,后是座谈会敲山震虎,紧接着就是限期拆除通知书的当头棒喝。有关部门一套组合拳,部署周密,行动迅速,容不得仇一平等有丝毫喘息之机。
生还是死?负隅顽抗还是就此缴械投降?严峻的现实使得原先把政府的警告当耳旁风的人不能再淡定下去。
命运相关的几个人不约而同走到一起。小区绿地有一个“六角亭”位置偏僻,周围被浓密的灌木丛环绕,亭顶上爬满厚厚的紫藤叶,环境幽暗少人光顾,正好用来密谋,加之人人脸上神色严峻的表情,极像地下党在秘密聚会。
“哪个小区没有搭建?你到老公房去看看,把天井绿地都变成自家住房的多的是,怎么没人管啊!偏偏盯着我们不放,看我们好欺负啊?”带着愤愤不平,机关枪样的语速自然出自胖阿姨之口。
“哪能跟老公房比,那里的人都在一起住了几十年,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同一单位的职工,有什么事一呼百应,团结得很,谁敢动?” 张老伯感叹道。
这倒是事实,如今的小区单门独户,下了班防盗门一关,自成一个小天地,邻里间交往极少,有些人住了几年也不知道邻居姓甚名谁。
“那今天咱们都在这儿了,就不能统一起来,一致对外?”
“与政府对着干?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 我不信,他还能都抓起来?”
“这种事还是小心点吧。”张老伯被胖阿姨的豪气吓得心惊肉跳。
这时,一直闷声不语的崔律师开口了:“硬顶肯定是不行的,政府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你,任何一种都能置你于死地……”大伙儿齐刷刷闭嘴,把眼睛聚焦到崔律师身上,期待他说出一番与众不同的高论。崔律师却不往下说了,只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智者状,半晌,说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着实令人失望。
仇一平内心很赞同崔律师的观点,作为一个过来人,以其丰富的阅历他完全清楚与政府抗衡,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很想说几句奉劝的话,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变成另外的意思:“唉,是祸躲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呗。”
“我搞不懂有什么可怕的!就你们这畏畏缩缩的态度,等着别人一个个上门拆房吧!”胖阿姨怒其不争的样子,隔着夜幕也想象得出。
“我那阳光房光装修就花了一万五千块!一万五千呢!这可怎么办?损失大了,损失大了……”张老伯不合时宜的哀鸣,加重了现场的沮丧气氛,提到巨额损失,谁心里都隐隐作痛。
短暂冷场后,黑暗中猛地爆出一句粗口:“妈的,老子不管那么多!先赔二十万来再说,否则,谁敢动老子的房,叫他试试看!”开骂者是个眼露凶光操北方口音的汉子,长得粗壮敦实,人称郭老板,住5号楼。在小区附近的商圈里开了家涮羊肉的火锅店,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店里忙生意,弄得浑身上下随时带股子羊膻味。平时极少见到他,连物业的座谈会他都不参加,今天竟然也难得地现身了。他刚搬来不到半年,买的二手房。原房东卖房时把阳光房一并作价二十万给他,当时觉得蛮合算,哪料到会有今天这码事,自己赔进阳光房不说,还得替原房东买单,想想也真够冤的。
月上树梢头,经过无休止地愤慨,抱怨,叹息,诅咒,大家总算议定出一条自认为最可行的应对策略,很简单就一句话……我们不理睬他。古往今来法不治众,只要大家都不拆,他能有什么办法。
六
“六角亭”聚会之后,与会者之间的关系陡然密切起来,大家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生死与共,见面点个头,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是无言的鼓励,都能在无形中增加相互间的依赖感,个中的深意旁人是无法体味的。
但除了郭老板是个例外,仇一平碰得最多的还是胖阿姨和张老伯,崔律师却是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们这几个人中,崔律师是唯一有思想有办法的人,可说是他们的主心骨,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在最需要他给大家勇气和力量的时候,他却接连几天不露面,这不能不让仇一平心中隐隐不安。
撇开职称不说,这个崔律师在小区里也确实算个名人。去年物业瞒着业主私下里跟一家移动电话公司签了合同,允许该公司在小区楼顶架设手机信号差转天线,名曰为改善小区手机通讯效果,实则为收取一笔不菲的好处费。就是他率先跳出来,指责物业此举欠妥,因为天线有强辐射,对人体有害。物业显然有所准备,搬出所谓的专家论证,证明天线对人体完全无碍,是绝对安全的。他毫不退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组骇人听闻的数据,因天线辐射致癌的人有多少,致不孕不育的又有多少,看得人们头皮发麻胆战心惊,纷纷倒向崔律师一边,最终物业在众多业主的压力下不得不宣布投降,忍痛把进行了一半的工程停了下来。
虽然也有人说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自己在考虑,因为他家住顶楼,天线若有辐射,受害者他首当其冲。但不管怎么说客观上也算是为小区消除了一个隐患。此事使他名声大噪,“崔律师”这个称呼也是从那以后叫起来的。
站在崔律师房门前,伸手按门铃时,仇一平心里曾犹豫了一下,这样的不请自来,突然造访,对于一个讲礼数的人家来说是最忌讳的事,他不知道会不会被拒之门外。手指刚一接触按钮,门内响起悦耳的音乐声,他被烫了一样迅速缩回来。侧耳听室内好像有动静,很快归于沉寂。他又试着按了一下,半晌才有人问:“是谁啊?”
“是我,2号楼的老仇。”
房门迟疑不决地打开一条缝,露出崔律师审慎的面孔。“哦,是仇师傅。进来坐吧。”他一面招呼仇一平坐到沙发上,一面顺手把摊在书桌上的几本小册子收拢到一起。仇一平瞟了一眼,看不出是什么书,书名被有意无意地遮挡住了。
环顾室内,并没有想象中的书香门第饱学之士的气息,家具陈设与一般人家别无二致。只是一张“禁止吸烟”的标记贴在墙上醒目的位置,让人看着特别扭,这种警示标记一般只出现在公共场合,别出心裁地贴在家里,不知是为了督促自己还是告诫客人。
崔律师坐到他对面,很礼貌地看着他,等他开口。没有倒茶也没有倒水,仇一平感觉他不是忘了,而是在有意暗示他不希望仇一平坐太久。
“崔律师,在家呢,没出去走走?”
“非常时期,惶惶不可终日,哪有心思出去闲逛。”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是政府的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说,我们这样能顶得住吗?”仇一平也不兜圈子了,直奔主题。
“仇师傅,你是老实人,我也不瞒你,对这种老套的攻守同盟,我根本不报什么信心,只能用作权宜之计罢了。”
“啊!那该怎么办?”仇一平慌了。
“这些天我就是为这事伤脑筋呢。”崔律师稍作停顿,说:“不过,据我看你倒是可以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
“以退……为进?”仇一平不甚明白。
“首先,你不能有强硬态度,那只会适得其反。其次,你可以向戴科长表明你愿意支持政府的拆违行动,然后,你再提出先决条件:即使拆违也得有个主次先后,应该是违章最严重的先拆。你想啊,整个小区你家的阳光房是最简单的,胖阿姨张老伯家的,那都是砖石结构,永固型的,郭老板家就更不用说了,不仅有客厅卧室,连卫生间都造了,简直就是再建了一层楼。你就保证说只要他们拆,你肯定拆。他们能拆吗?不拆你就可保无忧,处罚也罚不到你头上。这就叫以退为进。”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仇一平如醍醐灌顶。
“不过,你也不能太主动,最好等戴科长找你的时候再摊牌,以免显得你心虚。”
“那是那是……”仇一平频频点头,后悔没有早点来讨教。
七
座谈会后,戴科长的身影开始每天在小区里出现。只不过不再穿藏青色西装,换成比较随意的服饰,有时是一件短袖白衬衣配灰色西裤,有时一件色彩鲜艳的T恤配牛仔裤,要不是他腋下始终夹着的那只黑色公文包彰显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与小区里来来去去的居民真没什么区别。
仇一平好几次有可能与他碰头的,都远远地拐到别的路上绕开了。不是心虚胆怯,而是不知见了面说什么好,要是问起拆阳光房的事,答应还是不答应?不如避开的好。
这天正赶上仇一平休息。为了还房贷,已退休多年的他又在一家企业谋了份保安的工作,每周值两次夜班,值完夜班的第二天可以休息。准备到菜场去买点菜,下楼刚一转身,与戴科长迎头相遇,上午时分小区里人迹稀少,两人彼此一眼就看到对方,再加距离已经很近,根本来不及避让,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
“仇师傅,出去呀?”戴科长先开口打招呼
“啊,啊……” 他嘴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想抽身离去,脚步却被戴科长下面的话猛然截住。
“我听说,仇师傅在云南建设兵团呆过?”
“是啊!六九年第一批下去的,你?……”仇一平面露疑云,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这话题,自己去过云南这段经历小区里并没几个人知道。
“哎呀!我也是兵团战士嘛,只是比你晚一点,七零年去的。”
“是吗?这么巧,我是独立团三连的,你呢?”
“我是六连呀,记得你们三连在水库北面,我们在南面,隔水相望。说不定还在一起插过秧抢收过稻谷呢!”
“是啊,是啊!越说越近了。真没想到,这么大城市,茫茫人海中竟能遇到当年一起战天斗地的兵团战友!”仇一平完全被意外惊喜所陶醉。
“缘分,要不怎么说缘分呢!”戴科长也显得很激动。
“唉?你是怎么回城的?”这问题仇一平很感兴趣。当年知青回城难于上青天,为达目的可谓各显神通,想什么招的都有。
“也算是机遇吧,七四年本市大学去招生,有幸被连队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就留下来了。”
“哦……”仇一平顿感惭愧。那年头能被推荐上大学的都是连队的佼佼者,可不是随便就能享受的荣誉。“我可没你的福分,把整个青春都献给祖国的边疆了,直到退休才回来,还是政策照顾的。”
看出仇一平的尴尬,戴科长有意化解道:“其实都一样,早点晚点不是都回来了吗?”
“这能一样吗?像你,堂堂公务员,工作稳定,待遇优越。哪像我,至今拿着边疆的退休工资,比这里的最低工资还低一截,命苦啊!”仇一平口气里不无羡慕和嫉妒。
八
再遇到戴科长,仇一平不仅不躲,而且总想主动凑上去聊几句,感觉越聊越有共同语言。特殊年代里那段同舟共济的经历,总能引出无穷无尽的感慨。几次下来竟热络得像一对老朋友了。
但是戴科长从始至终只叙战友情,对拆房的事只字不提,好像压根没那回事。
仇一平却沉不住气了。他跟戴科长再怎么是患难与共的战友,也改变不了双方不同的身份,更改变不了他此刻的处境。
“老戴,你到我们小区上班有半个月了吧?”几句寒暄过后,仇一平率先挑起话头。
“可不是嘛,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六天了。”戴科长很认真地算了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