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何止是相逢一笑(散文)
同样的事儿,我自己也经历过。
我在化肥厂当工人时,是车间团支部委员。有一次,奉命调查我一个工友的家庭情况,因为他申请入团。那个工友和我来自同一个生产大队,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团委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那时候,还在文革后期。我找到当时的大队支书,告诉他事由。没想到,他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他家庭情况太复杂,还是不写吧!”然后,告诉我,那位工友的家庭里有几个历史有“问题”的情况,我就告诉他:“你就照实写呗,写了,我交过去,批不批,是厂团委的事儿。”
那位支书硬是不写,我也无可奈何。当然,我那位工友也入不了团。后来,文革结束了,他才入了团。
那个时代,好些人脑子里总是绷着一根论阶级讲出身的弦。只要是家里人稍微有点儿“历史问题”的,他们就自然觉得这样的子女就不能入团和入党。当时的大队会计和支书,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他们都属于被阶级斗争观念灌僵了脑子的人。
听了那位老同学的话,我当时笑着回答她:“唉!那个张XX也许还觉得他做得非常正确呢!都是那个时代的错,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但是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我的万老师。
照我这个女同学的说法,最起码可以证明,对于我的不能入团,万老师没有直接责任。看起来,我过去把责任对归罪于他,是有点儿冤枉他了。
聚会结束后,静下心来,我又反复思考。
要说万老师因为我二哥批斗过他,或者我提过他的意见要报复我,或者因为我那篇日记认定我就不够入团的格,那么,许多次作文课上,他都要拿我的作文当范文,在全班而且还在另一个班宣读,这是为什么?临近毕业,原有的班干部有两个提前去当兵了,万老师又让我进班委会,当了班干部,这是为什么?那次,因为那篇日记,他找到我,谈了一通之后,最后,他还说了那样一句话:“将来你也许会当老师,当了老师以后,也许你就会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而且那次“日记本事件”确实再没有任何人提起,没有给我带来大的冲击,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以上这些为什么都是被我误会了,我真是太冤枉万老师了!
再仔细想想,万老师重返我们县参加我们班里的聚会,费尽心思,非见我一面不可,而且,见面之后,还说了那样一句话:“你是我当年最得意的弟子。”也许真的是肺腑之言呢。
心里那个矛盾纠结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过,肯定的,心里对万老师的不好印象在逐渐淡化。
四
“说起老万啊,也是个命运坎坷的人呢。”说这话的是另外一个王老师。
他已经年过八十,身体却还很硬朗。他是上世纪五几年的的本科毕业生,教学业务非常棒。文革前,他就是当时的县一中语文组的组长,当年,我请教“谍报敌骑至”,就是向他请教的。后来,我到母校当语文老师,他依然当着组长,后来,又当过学校教务处副主任,办公室主任。我几乎是紧步他的后尘,跟着他,语文组长、教务副主任、办公室主任,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走。到我接了他的办公室主任,他就退二线了。我一路的进步,都离不开他的培养,也离不开他向领导的极力推荐。他上着班时,我们两个人关系就很好,他退下来之后,直到如今,我们依然是忘年交。
现在,他和老伴儿跟着孩子常住省城。最近几年,我也是在省城住的日子多。我们俩就自然少不了相互串门,泡一壶热茶,啦起呱儿来,一啦就是几个小时。那一天,也不知为何,就提到了万老师。我对王老师讲了那次请教他“谍报敌骑至”怎么翻译的问题,他笑笑,说:“没有一点儿印象了。”
我就接着讲:“我们班里有些同学,对万老师讲课死板有意见。”
我说的是实情,万老师教我们语文课的时候,几乎是照本宣科,而且,很多时候,一走进教室,就把很多资料书放在讲台上,需要用到的资料,他就当场翻开书,逐字逐句地念给我们听。这样讲课,自然难有生动活泼的课堂效果。
前些年,几个同学小聚,有一位同学提到:“也真难为了万老师,每次上课,都搬一大摞书。”
后来,全班同学大聚会,操心举办的老同学让我写点什么,以表纪念。我就写了一首短诗,因为受了那位老同学的启发,其中写下了如下诗句:
“难忘记
班主任万老师
讲桌上一摞参考书和字典”
不可否认,里面确实有调侃老师的语气。
发给同学,还真戳了马蜂窝。有一个同学说我太不懂得尊重老师,要和我断交。我也感到很委屈,也回怼了她几句。
也许是受了万老师的反面刺激,我上课时最忌讳照本宣科语言生硬,也多次对老师们讲,千万别做一个只会照本宣科的留声机。所以,以前,我才会对我的老同学说:“正因为我也当了老师,我才不愿意见他。”
当然,对一个人一件事儿,不同人有不同看法,这很正常。那之后不久,我们就不再计较,同学情谊,依然浓郁。
还有一件事儿。
想当年,我们刚高中毕业以后,一天晚上,几个同学站在我们县城中心的十字大街路口——当时称“大隅首”——一起啦闲呱儿。可巧,万老师大老远走过来了,其中一个眼尖的同学低声说:“万老师过来了!”
大家便都屏气吞声,再也不言语。万老师越来越近,大家都佯装不知,也许是万老师察觉了我们的心事,竟然从我们几个中的人缝里,“橐橐橐”走过去,还扭着头,盯着我们几个看。
我们几个,就那么绷着,直到他走过去,走远了,也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瞧他,更没有一个人言语一声。
可见,万老师在我们一些同学心目中的印象,确实不太好。
当时在场的那几个同学,在万老师前来参加全班同学聚会那一次,没有一个人参加。都被列上了不到场的名单。
我把以上两件事儿讲给王老师听,王老师就说了“万老师也是个命运坎坷的人”那句话。然后,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我和你万老师是大学同班同学呢。他业务不棒,是有原因的。”
原来,老万家庭出身好,在大学里就入了党,还是班里的团支书。那时候,政治活动多,万老师自然整天忙于政治活动,很难静下心来学习专业知识。反右派时,万老师本来是积极分子,却不料,人有旦夕祸福,一夜之间,他被人举报,被打成了“右派”。
“大概因为他是积极分子,说话太多,言多有失,被人抓住了把柄。”王老师如是说。他接着又说,“我们俩之所以被分到当时河南省的最东部,最偏远的小县城,我呢,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老万呢,是因为右派身份。我们俩,相当于被流放到这个小县城了。文革一开始,因为右派历史,老万就被赶下讲台,去学校农场劳动。一直到你们快开学,缺语文老师,学校没办法,才把他临时从农场里叫过来,教你们的语文课。”
其实,万老师被打成过右派,我早就有所耳闻,只是,因为在心里对他有怨怼,就不太在意。经王老师这么一提醒,我不由得感慨:“原来,万老师也有这么坎坷的遭遇。”
想到我的被打成右派的爷爷脖子上挂尿壶,颈椎受损,再也抬不起头来的模样;想到我四爷被冤屈住监牢,出狱以后上吊自杀的悲剧;想到我爹被扣上“国民党员”帽子,在全大队社员会上被点名,我像突然做了贼偷了别人东西,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人的情景……想到经常搞运动的那些年代受苦受难的所有人,再想到万老师,我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悲戚。我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对万老师的那些感觉和表现,对万老师而言,极其不公平。
“老万上大学时就没学多好,又在农场劳动好几年,业务能好到哪儿去?再说了,那时候,还是文革时期,他有那样的政治背景,哪敢大胆讲课,还不是生怕说多了,再被揪住尾巴?”王老师又说。
听了王老师的话,我突然对万老师那时讲课的照本宣科谨言慎语,有了理解。在那样的时代,他一个有那样政治背景的人,上课时,那样做,也真的是无奈之举啊!也突然又回忆起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将来你也许会当老师,当了老师以后,也许你就会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也才明白他把我单独叫过去,苦口婆心的警示我,又替我保密,真的是出于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老师的“良苦用心”啊!
从前对万老师的误会、怨怼,都被王老师的一番话愈加淡化,一股忏悔之意,也在我心里隐隐泛滥。
又想起我的一个同学的弟弟告诉我的一件事儿。他比我们低一级,我们毕业以后,万老师又教他。他说,万老师有一次课堂上对他们讲。在街上碰见几个自己教过的老学生,从他们中间的人缝里走过去,他们都不搭理自己。所以,万老师说:“我很伤心!”
我当时听了还有些幸灾乐祸,洋洋得意地告诉我同学的弟弟:“我就在那几个里面!”
作为一个也当了老师的人,如今,了解了真相,我才真的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万老师确实是伤心。我们确实伤了老师的心啊!
走过四十六年的岁月,直到今天,我才能够比较平心静气地回顾我与万老师的往事,能够用理智眼光审视那段历史,反思自己的误解和本不该有的过失,写下这篇文字。写下这篇文字,其实就是解开我的心结,就是与心里的怨气告别,就是从此以一颗宽容平和之心看待我的也许并不完美的万老师。也算是我自己心灵的一次自我救赎。
听说,前几年,万老师又得了中风,那以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掐指算来,万老师也应该八十多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可好?
如果万老师能够看见我这篇文字,希望他能原谅一个学生的颟顸和不尊。
问候老师,祝贺又一篇佳作出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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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