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伟德山很深，树木遮天蔽日，槐花树从沟边斜伸过来，满树的白色槐花散着芬芳。举首去望，隐隐约约的，如飞蚊般绕着那些槐花蹁跹而舞。那日天气有些暗淡，太阳有时从枝桠间吝啬地投下一束光线，马上又收回去了，这是有名的伟德山古迹顶东侧位置，不远处有山泉泻下，闪着刺眼的光亮，只是距离远不能闻到淙淙的泉声，热气在这里老早就聚堆，柔顺地顺着山坳处曲线式地爬进钻出，人在山涧之下的蜂场都有些闷热了。一股股山岚之气从山上铺天盖地塌方式地推动下来，有时候对面不见人，我想用手臂推开，又怎么可能呢。
　　 老朱在我的对面说，这个岚气就是琼浆玉液，你看……我举目，那里会看见什么。他接着说，给槐花洗浴了一遍，干净得一尘不染。我马上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了，问他，是因为这个，你的蜜才那么抢手？
　　 他累了。便拉着我坐到了路边的岩石上，他老婆继续接着忙碌起来。
　　 他得到宣传的机会了，南方人就有这个本事，很会看准机会，我也知道，他们说话是讲究火候与缓急的。他说，青岛的蜜厂收购很严格的，只有我们兄弟俩的蜂蜜才全要，连化验的程序也免了，他连续说出两个“免检”。
　　 “你看见的，一路走来，路边全是采蜜的蜂站，可没有几家是合格的。”他不像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沿途的车辆是一害，化验一下统统铅超标，汽车的尾气在沿途消除不了，路边的野草，还有槐树，都挂着铅砣子，那东西若是就那样挂着也不碍事，就喜欢附着在花上，进入蜂蜜里，人吃了铅中毒就像钢笔水洇湿宣纸，慢慢地，老年痴呆，听说了吧？你别听他们的叫卖。”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专业的解剖，半信半疑，可沿途的车尾气到处都是，我看看我那辆停在一边的汽车，他笑了。我明白，他笑得无奈，能够找到这片世外桃源，已经是一个侥幸了。脸上的笑，还是那样轻，我就担心这些尾气里的铅什么时候也挂在了他的冷笑上。他无法改变什么，但他可以选择一个桃花源。
　　 痴呆，不都是喝蜜喝出来的吧？我表现出疑惑，他马上就明白了。只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祸害了一个人，我们的良心就受不了。哦，老朱是酿造一罐罐“良心蜜”啊！尽管他的蜜罐上没有任何商标，却在用纯粹的爱来为人们酿造真爱的生活。
　　 我信了，要不他为何不远千里就选这没有人烟的伟德山放蜂采蜜呢。先前我知道卖蜜的人都在蜂蜜里掺入白砂糖，糖和蜜的色泽差不多，但成本上有账可算，是善意的作假，大不了沉淀以后再喝蜜。的确，那年我亲家送了我几瓶花蜜，沉静了一段时间，瓶底封了一层厚厚的沉淀，倒出来一看，那些沉淀物就是白砂糖。
　　 “白砂糖，倒还说得过去。”我不敢对“蜜行”有太多的微词，取一个谅解的态度。他并无愧色地说道：“我的也掺糖。”
　　 我无言，对眼前的老朱也有了不屑的脸色。
　　 “没有甜言蜜语，我的这些蜜蜂宝贝就要掀起全球大战啰，到时候我们脚下也都是蜂尸遍野，哀嚎撼山……”老朱把个战争场面来一番可怕的渲染。平生里，我自诩不懂得的知识还真不少，可蜜蜂的世界，我好像很陌生了。任何一个微妙的小动物世界，都是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
　　
　　 六
　　 我懵了，真的不懂得其中的奥妙，脸色马上谦恭起来，希望他原谅。
　　 “起蜂箱之初，必须加糖的，这是养蜂人都要使用的欺骗招数，先拿糖水来养蜂，只有吃了糖水才有劲出来飞翔采蜜，但那些黑蜂人是往蜂蜜里加糖，那就是作假了。蜂王浆可是蜂之精，蜜之魂，不得了的东西。也有人将沉淀的砂糖掺进蜂王浆的，那就是不地道了。”老朱的话我深信不疑了，老朱是一个地道的人，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做人标准，只“地道”两个字就是他的牌子。
　　 “你看，如果我不给蜜蜂一点糖，那它就有了疯狂的侵略性了，它们会倾巢而出，到我兄弟的蜂箱里去抢蜜，这时候就会发生一场殊死的鏖战，直到彼此的蜜蜂横尸遍野才硝烟散尽，蜜蜂有70%都要阵亡。”老朱说得有些振奋，也义愤填膺，好像真的发生了那样的大战。
　　 我的想法已经不属于动物世界了，其实人何尝不是如此。司马迁在他的《史记•管晏列传》里就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资源是战争的导火索，富裕的世界才是和平的根本。其实，被老朱称为兄弟的放蜂人是一个因房屋失火而致贫的村民，老朱不要我在他面前提及这件事，他所有的蜂箱都是老朱提供的。他说这个世界，绝不能只顾着自己，因为蜜蜂都是成群飞舞采蜜的，不肯落下任何一只蜂。我看着他脸上总是泛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因为他有一颗柔软的心，给他满载的不仅仅是采来的甜蜜，还有与人为善的怜悯之心，比他桶里装着的蜜还甜美。
　　 前些日子我和宗范老乡谈及人性，我们就讨论了平衡心理的问题。如果一个人在贫穷里成长，他的思想就始终是斗争的哲学在指引，而且不甘地位的低下而要试图改变，往往容易走向极端的斗争，这样的贫穷就是残酷的。可我们的理解是现象，真正可以对贫穷做挑战的，是老朱，他的力量一点也不微弱。我深深地理解了为什么要给他的蜜蜂加点糖，甜蜜的舒适度，来自给与，是相傍相依。我们谈人生的境界，往往不是惊天动地，贫困中相濡以沫的一块糕饼，患难时心心相印伸出援手的一个眼神，失意时候一次轻拍肩膀，消沉的日子里一句问候，都是千金难买的甜蜜，更何况槐树下堆叠的蜂箱，还有万千的蜜蜂，老朱的兄弟心中不觉得甜蜜么！
　　 当我们面对世界的真真假假，请不要只用牢骚来替代思考，想想，有些东西你拿出时间去了解了多少。这个世界上也有好的东西，需要我们慢慢地去寻觅，可能是偶遇，也可能是历经坎坷才发现，用心去做生活的学问，你总是可以获得真知而不被形形色色的真假戏弄。
　　 给人留下的不一定很多，也未必惊天动地，但必须是真诚的，如果这些没有了，我还会铭记着和老朱每年相处几天的机缘与情分么？我的很多感慨，都因老朱这个人而起，朋友，才是人生中最精彩的东西，因为朋友的脸上有阳光，心中有甜蜜，还有可能我还不知道的故事。
　　 那天打开手机的记事簿，跳出我写的几行诗，是狗尾续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花开伟德山，相见槐树沟。
　　 开春了，路边的槐树隐约窜出了小白花，还涂着淡淡的绿，包裹着花香，是不是就等着老朱来才灼放？明天他来吗？是不是还有最新的“蜂雅”之事说给我听？
　　
　　 作于2018年1月，2019年3月20日修改，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