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雯打疫苗日子，正好是我休假。董然对副手交代了一下工作，开车载着我母女俩，去了指定医院。女儿打完疫苗，按照以前惯例，我们一家三口来到接种疫苗大厅门口，找到电子秤，我抱着女儿秤了一下体重。又把女儿给了董然抱着，再秤了我的体重，看着电子秤屏上打出来数字，我一下子火了，冲着董然发起了牢骚：“你看看，你看看，咱女儿这月不但没长，比着上月还反轻了，你妈是怎么……”
　　 董然腾出一只手捂住了我嘴巴：“小娟，好老婆，求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你说话注意点场合好不好？你对妈有什么意见？咱回家去说。”
　　 看着老公祈求的眼光，我尽量克制着情绪，火气往下压，随着老公往回赶。一路上，我没有说一句话，坐在后排，女儿躺我怀里安静地睡了，我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略显消瘦的脸颊，心疼地流下了眼泪。女儿呀！都是妈不好，非要上班，把你丢到家里托付给别人看管，折磨成这样了。
　　 回到家里，婆婆正在客厅整理卫生，看到我们，伸出双手，说：“小娟，抱小雯一路上，胳膊早就酸了，让妈抱一会，你进屋休息去。”
　　 我头发一甩，“哼”了一声，转身气呼呼迈着重步进了房间，回脚把门狠狠关上了。
　　 董然紧跟着进来，陪着笑脸说：“亲爱的，你能不能对咱妈态度好一点？”
　　 “她是谁妈，你要搞清楚，她是你亲妈。女儿都被折磨成皮包骨头了，还想要我哈哈笑脸相迎，做梦。”
　　 “好吧！不说妈了，诉诉你的委屈吧！本老公洗耳恭听。不过，我还是先要谢谢你，大庭广众之下给了我做男人的尊严。”
　　 “那天我下班回家，女儿饿得嗷嗷叫，她说女儿不喝奶粉，爱吃母乳。那我喂女儿奶粉她再喝呀！她也在跟前看着，我是如何喂女儿的。她就没尽心，谁知道白天她都在家做什么？我说找个保姆吧！她还不愿意 ，这回你俩必须听我的，一定得请个保姆。”
　　 “你要说妈不尽心，我得替妈说句公道话。那是她亲孙女，她会有歪心蛮待小雯？这话说出来估计你也不会相信。她喂奶粉，女儿不喝，你喂女儿喝，她是看着，也许照你说的方法不灵，你得给她时间，让她摸索一段时间。前几天，我回来拿手机，见妈喂奶粉水，小雯吧唧着小嘴，喝得挺香，可爱极了，我和妈看着就想笑。不一会，一瓶奶粉水全下了肚。再说，小雯吃惯你的奶水，一下变了奶粉，不适应，肯定会抗拒，喝下的奶粉水，没有流出来的多，身体极有可能不胖反瘦。”
　　 听了董然入情入理的客观分析，我沉默了，也许我真的是误解了婆婆，不该对婆婆冷脸。婆婆也不易，白天抚育小雯，趁小雯睡了，还得做家务活。天天一大早，董然与我还未梳洗完，婆婆的早餐已做好端在餐桌上，晚饭等我们下班回来，自然又是婆婆包了。 我限入深深地内疚和自责中。
　　 过了一会，婆婆脸色十分难看敲门进来，对我道：“小娟，我在客厅里坐了好长时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地方得罪你了？你那样对我？”
　　 “我……”面对婆婆咄咄逼人的质问，我无言以对，局促不安起来，目光转向董然。
　　 “妈，你曲解了小娟，她不是有意的。今天去医院为小雯打疫苗，那年轻女医生拔针也不言语一声，致使小雯手臂出了血。小娟说了她一句，她就和小娟大吵，小娟很是生气，连我也不搭理。”董然和我眼对视了一下，接过了话茬。
　　 “小娟，是这样吗？”婆婆看着我眼睛说。
　　 “妈，对不起，怪我没说清楚，董然说得是对的。”我不敢正视婆婆的眼睛，低下头，小声说。死董然，你怎么说谎话脸不红，眼皮也不眨一下，张嘴就来，还好给我解了围。再看婆婆，一脸懵懂走了出去。
　　
　　 七
　　 过了立冬，女儿已一岁零两个多月了，晃晃悠悠也学会走路。我便有了断奶的打算，婆婆心疼孙女，说：“再过几个月吧！到小雯一岁半再断奶不迟。”
　　 一天上午，我正在上班。婆婆打来电话，要我中午回家一趟。我问什么事？婆婆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回来再说。挂了电话，心里很是纳闷，是不是女儿又不舒服了。因挂念女儿，下了班，我心急火燎坐出租车赶回家。婆婆开了门，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怀里抱着女儿，逗着玩。这男人我认识，是我没有血缘的大哥。
　　 “你怎么找到这里？谁让你来的？把孩子给我，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我上前抢抱过女儿，下了逐客令。
　　 “小娟，你干什么呢！怎么赶你哥走呢！是我叫你哥到家来。我抱着小雯楼下社区绿化带转悠，看到你哥逢人打听你的住处，我说你上班去了，领他上搂来认认门。”婆婆拦住了站起身欲走的哥哥。
　　 “小娟，咱爸病了，脑梗，半身不遂，走不得路了，饭吃得也少，估计没多少日子了。躺床上念叨你的名字，求我来县城找你，希望你能看在父女一场的份上，回家看看他。话我是给你传到了，回不回去，那是你的事。既然你不欢迎我，我走了。”
　　 婆婆送罢哥哥回来，坐到我旁边，说：“小娟，我得批评你几句，你哥大老远从乡下来找你，你看见他招呼也不打，就撵他走。这是待客之道吗？太不礼貌了，他可是你一母同胞的哥哥。”
　　 “妈，他不是我亲哥，我是养母抱养的孩子。养母有两个男孩，今天来找我的是大哥。听我奶说，养母一直想要个女孩，我刚出生就被养母从医院抱了回来。我亲生母亲是高中生，难产大出血，我一落地，就断了气。养母对我很好，视如己出，有什么好吃好穿都尽着我。这也招来了我养父的埋怨，以及两个哥哥的嫉恨，常常背着养母欺凌我。我告诉养母，养母便严厉教训两个哥哥，有时还拿竹竿殴打他们。我十岁那年，养母突发脑溢血死了。我悲痛欲绝，还未从失去养母痛苦中解脱出来，养父硬让我退了学，担起一家洗衣、做饭的重任。干完这些，还要割草喂猪，下地干活。长到十八岁，养父私自收了别人家的彩礼，逼迫我嫁给比我家境条件好，大我十多岁的瘸子。说是我大哥快三十了，结婚找个对象不容易，向我家索要一万元彩礼。他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打起了我的注意，我若能早些嫁人，大哥的彩礼钱就解决了。我不愿意，和养父抗争，宁死不嫁。养父恼羞成怒，把我关起来。我便趁他们不注意，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偷偷跑到县城。养父领着两个哥哥前来找我了几次，我都躲起来不见，我恨死了他们。来县城五六年了，我很少回家，逢年过节托朋友捎带些钱给养父。”
　　 “小娟，你的身世太苦了，妈都听得落眼泪。你养父好自私，为了娶儿媳妇，肆意践踏你的幸福，把你往火坑里推，可恼可恨。不过，毕竟你在他家生活了十八年，对你也算是有养育之恩。现如今，他得了重病，于情于理，你都得在他弥留之际，回去看看他，以免留下终生遗憾。”
　　 “妈，生下小雯后，也不知怎么了，我常常梦到我养父，满脸的皱纹，头发全白，也瘦了很多。”
　　 “这说明你虽记恨养父，心里还是牵挂着他。”
　　 “可我心里总迈不过这道坎，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他。”
　　 “小娟，要不这样吧！明天你请个假，我陪你去。”
　　 第二天上午，天气不错，暖融融的阳光斜照到县城每一片角落。女儿交由对门大姐看管，我和婆婆乘坐出租车，回到了即熟悉又陌生的老家。
　　 正房屋三间破瓦房不见了，老基础上拆盖了三层小洋楼，四周外墙贴有亮眼的高级瓷砖，远远望去，显得金碧辉煌上档次。大哥接待了我们，指着院角一间又脏又破的小屋，说：“小娟，咱爸住那屋，你与婶子进去看吧！我手里有活，不陪你们了。”
　　 掀开门帘，一股令人作呕的骚臭味钻进鼻孔里。婆婆急步到养父床前，掀起脏兮兮的被子，言道：“哟！拉了，这都拉屎拉尿多少天了，还有干屎呢！床单上都结成块了，也没人清理一下。小娟，傻愣愣站着干嘛！快过来帮我一把。”
　　 我机械走上前。养父微闭双眼，静静仰躺着。我仔细观看，已认不得了。人瘦得都变了形，就剩一张皮包着骨头，颧骨高高凸起，下巴向里凹陷很深。看到我第一眼，眼睛倏地睁开，闪起了亮光，巴掌大的脸，涨出了一丝笑意。 婆婆脱下外罩，挽起袖子。吩咐我到外面打来一盆温水，翻起养父身子，使他侧躺着，先把床单上屎一点点清理干净。然后擦洗裸露的屁股。做完这些，婆婆稍微托起养父身子，示意我把床单抽出来，从床侧柜子里翻出一干净的床单换上。又把被罩替换下来。拿到大哥家卫生间，放进洗衣机洗了。
　　 看着婆婆忙活，我深感自惭形秽，眼里噙满了泪水。婆婆与养父，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第一次见面，婆婆就不嫌脏，不怕累，为养父擦屎刮尿，做这做那。做为他的女儿，虽无血缘，养父当初还是接受了自己。也许是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在作祟，养父差一点毁了自己的幸福。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能让儿子娶上媳妇，他这一过激做法尚可理解。可我几年了，躲在县城，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就对吗？
　　 “小娟，你过来。”养父喊我名字，声音很微弱。
　　 我闻声坐到床头，默默盯着养父，心中五味杂陈。养父突然一下抓紧我的手，颤颤巍巍说：“小娟，爸爸错了，对不起你。你能回来看我，爸就心满意足了，爸这把老骨头就是看见你妈了也有话说，她心爱的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
　　 “爸，你别说了，都是女儿不好，没有早些回来看你。”
　　 婆婆进了来，养父面向她老泪纵横，伸出了大拇指：“大妹子，谢谢你，谢谢你，小娟有你这样的婆婆，我放心了。”
　　 “大哥，别太激动，好好养病，小娟和你相认了，该高兴才是。”婆婆对养父说。
　　 “对，高兴，我高兴，今天我太高兴了。”
　　 停了片刻，婆婆把我拉到屋外，低声说：“小娟，我想这样吧！你不是想给小雯断奶吗？我回去让她跟我睡，你就住这里，伺候伺候你爸，好好陪陪他。看你爸这身子骨，恐熬不了多时。”
　　 “好，妈，我听你的。”
　　 当天晚上，我就在床对面铺了张折叠床。一再叮嘱养父，夜里大小便了，一定要唤醒我。白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在我精心陪护下，养父精气神非常好，额头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眼珠一刻不停围着我转，不住嘴问我这问我那。天气暖和了，我帮他坐在轮椅上，推他到街道上走走。可我还是没有挽留住他的生命，半个月后，养父因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我和董然披麻戴孝给他下了葬，拿出了所有费用。
　　 回到县城，董然与我依然朝九晚五上下班，婆婆在家带孙女，其乐融融。给婆婆过生日，我为婆婆订做了蛋糕。宴席上，婆婆郑重对我说；“小娟，妈没有女儿，从今天开始，你就有了双重身份，不但是我儿媳，还是我女儿，以后我母女俩就可以无话不谈了。”
　　 我连连点头，笑着说：“好的，妈，女儿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