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中午，阳光明媚。刚刚下课，教室里乱哄哄的，一片嬉笑打闹之声。当然，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的喧嚣和麻烦里，都有我制造的成分。日光照彻之下，空气中粉笔末般的轻尘漂浮着，就是在这种乱七八糟状态中，幸福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一个尖细声音高叫什么，我正撒着欢呢，没功夫去听。那个声音又叫，一大群同学出去了，教室里一下空了许多。也许我正在扔纸飞机？也许在课桌间蹦来跳去？一个同学过来一把拽住我：玉庆，你是王庄的吧？我说是啊，他拉起我就往外跑。只见教室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匝匝，正中间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个矮的同学在人群外跳起来往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好奇，又发蒙。扯着我的同学大喊一声：又一个王庄的！这句话如同老师用教鞭敲黑板，人群立刻一静，并且闪出一道缝来，那同学把我推了进去。
　　 等我站稳了，才发现本村的大春也在这儿，正杵那儿傻乎乎地笑。在大春对面，站着一个老太太，比我高很多，干净利落，白色圆领掩襟上衣，系腿黑裤，小脚，黑鞋白袜，光亮白发盘成发髻，插着簪子，一丝不乱，一张小巧白净的脸，虽有皱纹然而滋润光泽，尤其是一双眼睛，闪着孩童般纯净的光芒。几乎没有犹豫，老太太一把拉住我的双手，握紧了，问：你是王庄的？口齿清晰，却又带着城市般新鲜味道。我点点头。老太太干脆去掉了问号：你娘叫李桂花。好像裤子后面破了一个洞，我的脸腾一下烧起来，赶紧点点头，周围哄然大笑。老太太继续说：你爹叫王忠长。如同谁点燃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人群笑得波浪般涌动。我面红耳赤，忸怩无比，这老太太是谁啊！老太太一拍我的手：你是玉庆！老三！我晕晕乎乎地和大家一起笑着，心里隐隐约约地有种感觉，这个老太太是我特别亲特别亲的人。老太太现在是个表演艺术家，并且还是导演，掌控着周围所有人的情绪。待笑声稍歇，老太太继续使用陈述句：你大哥叫玉收。人群又是一阵爆笑。二哥玉清。现在老太太已完全不需要我的点头摇头了。我清清楚楚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的同学捂着肚子笑。你弟弟叫虎子。同学们继续大笑，但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揭了个底朝天了。终于，救命的上课铃声铛铛地响了起来。
　　 我给老师请了假，骑上自行车，一路狂蹬，去给爹娘报信：姥姥从东北回来啦！我从此成了有姥姥的人了。
　　 听娘说，姥爷成分不好，几亩薄田就成了地主，在家被批斗得受不了，解放后不久就去闯了关外，在黑龙江开荒种地，立住脚之后，就把姥姥也接去了。后来姥爷病逝东北，也没留下照片，我连姥爷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几年后姥姥回到山东故乡，三年而殁。
　　 姥姥在我家和姨姨家轮流来住。娘说：你姥姥去东北的时候，你大哥二哥还小，正需要人手的时候，你姥姥整天缝衣纳鞋，她这一走可怎么办啊，我差一点没哭死！后来你姥爷给咱邮来一台缝纫机……姥姥的这种巨大作用我丝毫没感觉，一个到处尥蹶子撒欢的儿马蛋子，对于吃饭穿衣没有概念，娘所说的大概等同于我在水渠里捉了条泥鳅，转眼就嗞溜一下滑走了。我更开心的是我好像多了一位脾气倔倔的妹妹，和我们兄弟四个一起来考验爹娘治国理政的智慧。
　　 到了麦收季节，爹坐在院子里霍霍霍霍磨镰刀，所有镰刀都咧着雪白的牙齿，极不招人爱见。半晌午的时候，天热得狗都溜墙荫走，爹说：走！割麦去！说是麦子不潮了，好割了。一肚子牢骚也没人敢吭气。一个豪情万丈的将军率领一队垂头丧气的士兵，刚走到胡同口，后面一声大叫：我也去！我回头一看，姥姥快速地腾挪着两只小脚，如飞而来。后来我看《天龙八部》，段誉施展凌波微步这一绝世武功该是何等模样？我眼前立刻飘出姥姥飞奔这一幕。
　　 爹停下脚步，皱起眉头，牙疼般嘬起牙花子，啧啧有声。我和哥哥们舒舒服服坐在树荫下，满心欢喜满脸严肃地看着犯牙疼的爹，大太阳在爹的青头皮上闪烁跳跃。究竟去割哪一块麦子，姥姥不知道，爹站住，姥姥也站住，大惑不解地看着爹。我喊：姥姥，你别去啦！姥姥一扭头：就不！爹无奈何继续牙疼。我知道爹在等专治牙疼的特效药。
　　 娘把锅刷了碗洗了，锁好门，出了胡同口迎面撞上这阵势。娘过去扶住姥姥：娘，你干啥去？姥姥说：割麦去！娘说：你能割了麦子？姥姥说：割不了，割不了就拾！娘说：你就别添乱了！你去了是割麦子还是照顾你？快玩去吧！姥姥说：照顾照顾，我还用你照顾！娘说：玩去吧！姥姥别着脸：就不！娘大动肝火：不能去！姥姥一甩胳膊噔噔有声地串门去了。完了，好戏完了，我的娘训了她的娘，就该轮到我们倒霉了，果然，娘眼瞪得溜圆：发啥愣！还不快点割麦子去！
　　 有一次，姨姨对娘说：咱娘不愿意到你这儿住。娘吃了一惊：为啥？姨姨说：娘说孩子们光偷她的钱。娘大声呵斥姨姨：咱娘说的话你也信！姨姨不敢顶嘴，只是笑。娘立刻召集家庭会议，一个一个审，不过所有倒霉事情全和大哥无关，大哥属于省略范围可以跳过去，娘直接问二哥：你偷姥姥的钱了吗？二哥说没有。问我，当然我也没偷。四弟太小，不在审讯之列。娘一手卡腰，一手指点我们兄弟的脑袋：敢拿你姥姥的钱，一个一个腿都给你们打断！
　　 我绝对可以做证，我们兄弟们没人偷姥姥的钱，外人来偷我也决不答应；并且我如福尔摩斯般神奇地知道姥姥所丢的钱在什么地方。
　　 我那时正狂热地喜欢《三侠五义》、《小五义》等等，接着又有一堆《呼家将》的书，还有《薛刚反唐》，好看的书总也看不完。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站在新华书店的玻璃柜台前，看着《呼延庆上坟》心痒难耐而又囊中羞涩。几个人根本没商量，一个眼神，心意全通，马上有两个同学到另一个柜台去，叫书店员工拿书，另外的人往柜台上一趴，把我挡得严严实实，当然，我就是那个最傻大胆的牵牛的人。我用钢尺插进玻璃缝隙一撬，伸进手去，取出书来，塞进书包。斯时顽劣，可见一斑。如此行径，自有一套歪理论支持，比如孔乙己的“窃书不算偷”论，甚至用明代大学士宋濂的话“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做论据：又不是为了吃喝穿戴，只要为了看书可以不计后果。在这一点上我特别佩服沈巍。一走进书店，我就感觉到没钱的痛苦了。而我的姥姥，总有零花钱。拿自己姥姥的钱，能叫偷吗？而用这钱去买书，这行为简直该发奖状。我从不担心双腿，但比较害怕娘的铁沙掌。姥姥的钱包是她自己缝制的，绿色，还没我的巴掌大，钉着按扣，小巧玲珑，里面钱不多，但买两本书绰绰有余。姥姥经常把她的钱包遗忘在床上。有一次，我躺在姥姥床上，面对这个小小的金库，就好像把孙悟空扔进了蟠桃园，但偏偏用胶带封上了他的嘴，焉有不抓耳挠腮之理！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此计若想得逞，须借一物——箔。这是用高梁秸杆编织而成的一种席状东西，用途极广，可以铺房顶，扎隔间，晒东西，等等，不一而足。农闲时候，爹就在院中用五根木棍支起架子，在几个砖块上缠好麻绳，吊在架上，左一下，右一下，舞蹈一般织起箔来。箔当然可以铺床，双层对折，箔上再铺上席子。姥姥的床就是这个铺法。人们都爱把重要点的东西随手压在席下，所以姥姥的钱包不可藏在此处。我继续往下翻，也就是两层箔之间，积我十余年人间之经验，没见过谁往这儿藏过东西，所以这里应该最安全。而且即便被娘发现了，她也肯定认为是姥姥放的，又糊里糊涂忘掉了。当娘把姥姥的被褥全都抖擞一遍也不见钱包的时候，她的目光又开始一遍一遍在儿子们的身上扫描。姥姥此时在干什么呢？忘得一干二净。
　　 平静地过了几天，姥姥在收拾床铺的时候，突然一声惊叫，她那个神秘失踪的钱包又更加神奇地现身了！连续数日，姥姥面有惭色地听娘奚落，一语不发，或者撅起嘴来，哼一声，扭转身，咯噔咯噔串门去了。
　　 又是一年春日暖，遍地花开，我愿采撷这世上最温暖的一朵，献给天堂里我亲爱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