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落花的窗台(短篇小说)
李桂桃上访越来越频繁。裴云劝阻了多次无效,有一回,还亲自领着李桂桃去了公安部门,找民警询问。民警说,由于你提供不了一丝线索,我们只有明察暗访,还请兄弟市县民警同志协助。你女儿的照片,已经通过网上发出。可以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件事,在寻找你的女儿。这需要时间。
路上,裴云说,没有消息,是令人担心,但话说回来,说明你女儿还活着。人活着就好,就能找到。你想想,女儿还活着多好啊。你看看,你提的那些要求,动不动就要几十万,是解决问题的做法吗?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来通知你。另外,我看你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还有些喘,要多注意休息。如果身体不好过,你要到医院看看,莫大意。身体是你自己的啊。
不要你管,虚情假意的。你们这些当官的,替我想了吗?李桂桃回了一句,竟自拐朝另一条小巷,独自走了。裴云站在那儿,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摇了摇头。
裴云说完这些,我反而有些急了。怎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在李桂桃身上应验了呢!
就是,遇上了,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你想想,父亲早亡,李桂桃又天天上访,女儿疏于管教,生活里缺乏沟通,家里没有温暖,出现这些事就不奇怪了。好在李桂桃大女儿嫁到城郊一家生意人,苦点累点,衣食无忧。孙子读书很上进,考进城里读大学了。唉,裴云拍拍我肩膀,不说李桂桃了,不然我的生活里,她无处不在,像影子一样。
好,这个周末,我们两家人爬山去。
行,乔珏最近也身心疲惫,就趁周末,出去散散心。
一大早起来,天出奇好,无一丝云,像一个巨大的蓝罩子,蓝盈盈地扣在我们头上,严丝合缝。大家心情大好,干脆不开车,蹬单车上路了。
三月,暖暖的,没有寒冷也没有炎热,正适合郊游。没骑多久,就来到西山脚下。停车场四周樱花、玉兰花、梨花、杏花迎风摇摆,花枝招展。我老婆挽着乔珏走在前面,我与裴云走在后面。山路蜿蜒幽深,淡淡的花香阵阵扑来,撩拨我们的神经,勾出我们的激情,没用多久,就来到山顶。乔珏与我老婆忙着摆姿势拍照。我与裴云,双手叉腰,站在一棵盛开的玉兰花树下面,眺望远处,说着读书时的旧事。此时,我有一种成仙的感觉。
像是在天上啊,裴云说。
哈哈,我也有此感觉。
一路说说笑笑,抓抓扯扯,没有原路返回,走了另一条道。反正是游玩,多玩玩,多看看,开心就行。两个女人脸红得像花,一个对另一个说。
来到山脚,一片片、一蓬蓬白花,随风而动,像奔跑的绵羊群。再走近,才发现尽是梨花。百花深处,一个小山村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老婆尖叫着,好漂亮的村子啊,又开始摆造型,照个不停。我说,冬天来你就不会这样叫了,冬天的梨树给人凄凉的感觉。乔珏哈哈一笑,你家两个,看到的正好是一件事的两方面。这个村子叫什么?乔珏问。我摇摇头。裴云说,别看我,我也不知。乔珏白了他一眼,你问问啊。
裴云望望,见前面有一位妇女背着蓝子走过来,就迎上前几步,问,老乡,这个村子叫什么?
文笔村。妇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扑腾一下,犹如一颗石头丢进平静的湖面一样,涟漪顿起。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乔珏眉头一皱,扭头就走,我和老婆也跟了上去,只有裴云,就像被强力胶粘住一样,一动不动。
难道你的魂魄丢在这儿了?要我来抓抓魂吗?乔珏转回去拉裴云。仿佛是拉一块巨石,不见丝毫拗动。
我们只好折回来。
走,我想去看看李桂桃,既然来到这儿,何不进去看看?我理解裴云,一个在他生活里赶不走的上访户,仿佛成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融进去了。
路上,一个村民拉着牛、背着一蓝草走过来,裴云迎上去。
你们找上访户李桂桃呀,村北,桂花树旁,那栋红砖房就是李桂桃家,前年才由土房换成砖房,用的是上访得来的钱。这年头,爱哭的娃娃才有奶吃呀。村民说个没完。
裴云说了声谢谢就往前走,眉头紧紧皱着。
听说来了几个人找李桂桃,三三两两的村民远远观望着。
村子有了生人,狗叫个不停。我们来到村北,一栋红砖房出现在眼前。四周,不像村子其他人家栽的是梨树,这儿是绿油油的一片,大棵大棵的,都是桂花树。院子里的两棵最高最大。侧面有一片竹林,拽着风,摇来摇去,时而低头,时而扬起来。
敲门,没回应。
没在家,走吧,乔珏说。
不在也好,免得她又提些什么问题,你又表不了态,只能做工作,谁爱听啊!我趁机说,其实我也不想见这个李桂桃,得个指头想要个拳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满足的时候!
来也来了,还是等等吧。裴云刚说完,屋里传出一声,哪个呀,嗡嗡的,像几天没吃饭一样,有气没力。
是我呀?李大姐,我是裴云。裴云说。
你……?门没锁。
裴云推开门,我们跟着走了进来。
也许是门窗很小的原因吧,屋里很黑,仔细看,才看到屋里有一个炉子,是安装在地上那种焖炉。靠墙边,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个人,不是李桂桃还是谁?
你病了?裴云上前问。
李桂桃没有回答,用一只手撑着小床,看样子要坐起来。
莫拗,不好受就躺着吧。裴云忙拉住她。
没有……哪样招待你们,我起来泡水给你们。李桂桃说话声音很低,像没有气一样,一呼吸,就呼哧呼哧,响个不停。
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才发觉,李桂桃病得不轻。难怪她不多说话,喘得厉害。脸色灰扑扑的,像晒干了的臭豆腐皮,嘴唇黑嘟嘟的,像晒干了多日的猪肝色。鼻翼上的黑痣,黑得泛亮。我立马想起曾去医院看望过一个同事,他得了严重的过敏性哮喘,与躺着的李桂桃症状一样。
你喘得厉害,严重缺氧,指甲都灰了,应该去医院看看。裴云拿个小凳子,坐在小床旁边,说,李大姐,你这样不行的,上访要有力气,像你现在这样如何上访?治好了病,平时还要注意保暖,不要感冒。我就有胃病,胃寒很不好受。我平时经常喝桂花茶,不沾酒,就是保护胃。裴云像变了个人似的,喋喋不休,就像躺在那儿的人不是李桂桃,而是他老母亲样的。
李桂桃不回答,眼睛闭着,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接下来的事由不得我们了,裴云硬是叫来邻居,把李桂桃的大女儿喊来,找车把李桂桃送到最近的镇医院。
乔珏拗不过裴云,也跟着张罗。天黑了,我们才到家。
后来,单位安排我下乡做扶贫指导员,一干就是两年,很少与裴云联系。我下乡期满返回城里,裴云说为我接风洗尘,要请我吃饭,我才见到他。
你比以前消瘦了!我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乔珏说,人家是下乡跑瘦的,黒是黑了些,是健康瘦。你是被上访户磨瘦的,寡白的瘦,是病态瘦。
你可以去当作家了,乔珏。我哈哈大笑,饭粒子喷到我老婆脸上,被她狠狠掐了一把。
乔珏说,李桂桃上访成了习惯,每到市领导接待日,她都要来。再后来,她像上下班一样上访,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由于上访的人多,她竟在外面维持秩序,叫上访的人排队,一个一个进去反映。李桂桃还说,不要挤,上访的也是人,不要让人家小瞧了上访户。还有一天,李桂桃来上访,正遇裴云身体不舒服,她劝裴云赶紧上医院检查,等他好了,她再来上访。裴云说没事,说一杯热热的桂花茶喝下去很快就会好的,并叫她回去了,不要上访了,民警正在全国范围里寻找她女儿。李桂桃说好,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却领了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来,说要给裴云看看。
我听了,觉得是在听天方夜谭,五味杂陈,这,这叫什么呢?我问,那现在她小女儿找到了吗?
莫提了!裴云脸阴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来。
李桂桃的小女儿失踪后,民警苦苦寻找了几年,一直没线索。春节前,她小女儿突然冒了出来,随之也被人告到法庭。原来,她到处打工,随处落脚,在外游荡了好久,嫁人了,却没有与丈夫登记。后来,给人生了一个女儿,嫌清贫,丢下孩子跑了回来。随后夫家找到她,她不认可,到法庭告人家骚扰她,夫家一气之下把她告到了法庭。
本来小女儿回来了,李桂桃上访的问题就不存在了。谁知,更厉害了,上访更勤了。说民警要是早些找到,她小女儿就不会认识这个男的,也就不会与这个男的组成家庭;不组成家庭,就不会有这孩子;没有这孩子,这个男人就不会找来。李桂桃提出要补偿她小女儿二十万的精神损失费。裴云耐心地给她讲道理,叫她不要提一些无理要求。任凭裴云磨破嘴皮,她就是不听,还是上访。
直到一天,李桂桃晕倒在信访接待室,裴云将她送进县医院,又把她小女儿接来,陪护。出院那天,安排车子送她回家。所有医疗费裴云协调了替她家支付。裴云还自己掏钱在医院门口的方便门诊部买了一台制氧机,亲自送到她家里,叮嘱她按照医生的话办,每天氧疗不能低于15个小时。裴云一字一顿地说,不能大意你的病。医院诊断,是慢性肺阻塞和肺气肿。你要静静修养,每天坚持吸氧。这可是医生说的,不是我说的。
李桂桃说,是怕我来上访呢吧,叫我一天吸氧15个小时。吸这么久,哪有时间上访,你的主意打得不错。不解决我的问题我是不罢休的。天皇老子也阻断不了我的上访。裴局长,我告诉你,只要解决了我的问题,我决不再来。
少说几句,要上访得有一个好身体才行,你还是先养好病吧,你的氧饱和度低,不达标准,记得吸氧啊!裴云说完,又转过身来交代她小女儿,你要督促你妈妈按医生说的办,不要大意。
也许是裴云做信访局长很成功,很多事堵在他这里,或者说在他这儿得到处理,能替领导分忧解愁,县里很多局领导调换岗位,或者升迁,裴云却一直在信访局长的位置上未动。我也换过两个岗位。换了工作后,与裴云联系很少。
一晃,我们都翻过五十岁了。
这天,几个老同学打电话来,说我在工会工作,与温泉疗养院联系一定很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三十年的老同学,该聚会了,聚一次少一次,有的老同学已经不在世了,得抓紧。说干就干,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联系温泉疗养院,那儿是我分管,事情就好办了,我还负责联系从政的几个老同学。我亲自到温泉疗养院,说好,交了定金,定了时间。看看时间还早,我往信访局赶去。
才到大门口,我皱了皱眉头。大院里站了很多人,不断传出叫喊声,男男女女的,看穿着打扮,应是郊区农民。在旁边停好车,我从侧边绕了进去,裴云站在值班室门口,正在与两个人说话。我刚走到裴云身边,李桂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几年不见,她老多了。脸色不好,布满皱褶,额头上的发丝白了好一大片,嘴唇依然紫黑。鼻翼上那颗黑痣,像一颗大黑豆了。
人还在不断涌进来,不知是什么事,惹得这么多的人聚众上访。我想赶快与裴云说完聚会的事,就离开这个地方,在这儿真不好受。我正要开口,李桂桃却挤在我前面。她拉过裴云,压低声音说,你赶紧躲一躲,人太多了,万一人家动手打你呢,你岂不吃亏?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快走,我来替你圆场。她边说边推,单薄的身子,仿佛突然有了力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幕,真是彻底改变了以前我对李桂桃的看法。
三十年同学聚会期间,我大讲特讲裴云与李桂桃的故事,有两个女同学,听得直落泪。一个从事写作的老同学,聚会后还三番五次来找我,要我再讲讲。我说,作家要走访社会第一线,要亲身体验生活,建议你到信访局蹲点,并直接找裴云或李桂桃聊聊,获取第一手资料,这样,你创作起来就得心应手了。老同学大喜,真的去了。
老同学的愿望,后来没有完成。李桂桃要他写她家所有遭遇的原因,以及她提出的要求,还有政府不满足不解决是不为民做主,还要写信访局长裴云耍滑头,总解决不了她的问题。老同学当然不会按李桂桃的要求写。李桂桃说,你不按我说的写,我就要告你,我就要去北京找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上访。
老同学大惊,你还知道铁凝?李桂桃没有直接回答他,呱呱呱地说了一通,最后说,我走南闯北,见过的人比你这个作家多,天下没有我不认识的。还有,你只会空谈,真实的你不敢写,真相你不敢说,势力大的当官的你不敢得罪,我这人只来真的。我不闹事,不惹事,我是为办事上访。后来,李桂桃还找到了我这老同学,把老同学吓得不轻。也许是老同学与李桂桃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也许是怕事,他的创作计划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五十五岁的裴云还是抵不过时光的打磨,按政策到了改非的年龄。裴云离开了信访局长的位置,搬了新办公室。办公室还是在一楼。前面没有窗子,后墙窗子很大,有一个大大的窗台。窗外面是一片花园,有花有树有草。
裴云清闲了下来,跑到花鸟市场,买了几棵桂花树,栽在花园里。嘿,等开花了,就可以泡水喝了,这不争气的胃,可离不开呀。裴云擦擦汗,喃喃自语。
裴局长,裴局长,你在这儿呀!
裴云回头一看,一个上了年纪白发苍苍的女人一颠一颠走来。天,是李桂桃。
我不是局长了,你还来找我?我说话不起作用了。
我不是来上访的,我是来看你的,先来认认门户,方便与你唠唠嗑。李桂桃笑道,那颗黑痣,亮晶晶的,紫黑的嘴唇列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裴云知道,那是假牙,李桂桃去年安的,还是他出面找的医生。
找我玩啊,欢迎,走,进办公室,我泡桂花茶给你喝。裴云在水管下洗洗手,在身上抹抹,迎了上去,笑眯眯说。
我不喝,我又不像你一样是胃寒。李桂桃这样说,还是跟在裴云后面,一颠一颠的,走进办公室。
老大姐,不要上访了,好好过日子,注意身体啊。裴云递水过去,提高声音说。
这你管不着。李桂桃说。
你要听我的。裴云不温不火,笑眯眯说。
你在台上,放个屁也是对。现不在台上,再说得对也是屁。不谈那些烦心的事,我就来看看你。不管事了,也好,那个局长,不是我说你,真不好当。好好养你的胃,坚持喝桂花茶。我有空,会来找你玩。
裴云后来告诉我,李桂桃没有再来。
再后来,裴云发觉,大大的窗台上,时不时有一堆堆晒干了的桂花。这个季节,不是开桂花的时候啊,哪来的桂花呀?
猛地,裴云明白了。
阳光被花园树枝修剪成碎碎点点,散落在窗台,散落在裴云脸上。那儿有泪光闪闪。
读完你的编者按语,正是破云奔来的阳光铺在我窗台上的时候,一股股暖意传来。
上访户也是人,没有矛盾就没有上访。当事人一定是有心结才上访,娃娃肚子饿了才会哭。关键在于政府的信访局要具有疏导疏通继而解决问题的工作作风,而不是堵,或者是打击的官僚习气。
我就认识一位上访局干部,我知道他的故事,他做的事深得上访群众的肯定和认可,我亦感动。于是,有了这篇文字。
鸟儿的编者按语精准到位,非常感谢流年有你这么好的编辑,于作者,福祉也。
与你共勉!一起交流探讨进步。
我有一个朋友,就在信访局工作。听到很多的,于是,有了这篇小说。
正是裴云的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嘘寒问暖,
消融了李桂桃心中的冰块,才有了窗台上的桂花。
小说构思精巧,贴近社会现实,表现了人性之美。
谢谢温暖的鼓励!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谢谢老姐夸奖!我继续努力。
是这回事。谢谢指教!
关于题目,真的很重要。
我始终认为,题目如果直来直去,会给人干巴巴的感觉,更重要的会剧透,会泄题。最好有些象征,有点暗示,或者顾盼有姿,富有吸引力。
谢谢你的阅读和温暖的鼓励。与你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