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我拿着打印好的报告找到老晋说：“你户口还在机械厂，厂里要你把户口改过来，不然厂里写厂史没法写，他们托我把报告让你签一下。”老晋一听，忙喝令老伴：“快拿笔来！”老晋老伴慌忙走进老晋的书房拿来一支签字笔递给老晋。老晋就着茶几，垫一本书，唰唰几笔，就签好了。老晋拿起来看了看，觉着满意，这才递给我说：“抓紧照此办理。”
　　 过了几天，大约是一个星期，也可能是十天半月，我也记不太准，反正是过了好几天，我拿着盖了萝卜头的户口本去了老晋家。老晋跟老伴正准备出门，见我来家，便坐了下来。我问：“要去逛超市吗？”老晋老伴说：“逛啥超市，老晋要去河边哩！”我知道，老晋老伴要陪老晋去老鹳河找手，不明说，是怕伤到老晋。我说：“别去了，厂里出面把老晋户口改过来了。”我说着，从怀里掏出户口本递给老晋。老晋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看了看，合上，右手抚摸一阵儿，左手抚摸一阵儿，反反复复抚摸了几遍，又打开看了看，才爱不释手地递给老伴，说：“你看看，还是厂里感情铁，念旧。”
　　 老晋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家里人对我感激不尽，老晋儿子见了，“叔，叔”地喊，把任字也省了，亲近得很，还特意请我喝了一顿小酒。
　　 转眼到了年底，财政局召集老干部开座谈会，其实就是搞一次聚餐，发一个红包，向老同志通报一下一年的工作情况，说是炫耀一番也不为过。财政局财大气粗，花这点小钱简直就是毛毛雨。老晋接到通知，做了一番准备，把自己多年没用的公文包也找了出来，特意打了鞋油，擦得油光发亮。老晋老伴还从书房里找出几个文件，把老晋的公文包装到半饱不满，看上去恰到好处。
　　 聚会放在中午，这一点组织者考虑得非常周到。你想想，若是晚上，黑灯瞎火，老年人眼不好使，又经不起磕绊，出了问题咋办？那天吃过早饭，老晋儿子开着媳妇的白色北京现代，把老晋一直送到财政局楼下，还学着秘书的样子给老晋开了车门，目送着老晋走进大楼，消失在电梯间的拐角处，才放心地离开。
　　 吃饭的时候，一个刚退休四年的副局长，因对老晋有意见，安排座位时，明知老晋按实际年龄给撸了局长，退休已经十三年，却故意说：“咱都退休了，不能再分局长副局长，要按年龄坐，晋局长才六十三，应该坐下面。”这明显在给老晋难堪，却偏偏有人附和起哄，一点也不想想大家都是老年人，应该多一点包容，多一点同情。老晋呢？刚恢复一点点，哪经得起这个，何况又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时就“咯哼”了一下，又恢复了他自己的常态，进入了难得糊涂的人生最高境界。
　　 老晋一恢复常态，就又开始寻找了。老晋去外面寻找，老伴必须陪着，可老伴有老伴的事，譬如每天要做三顿饭，譬如要蹲一蹲卫生间，背过眼，老晋就出去了。老晋境界高了，脑瓜不多好使，腿脚却还很利索，只要下了楼，一眨眼就跑没影了。没办法，老晋儿子在打印部制作了一个胸牌，穿一根长长的红丝带，挂在老晋的脖子上。胸牌上有联系电话和家庭住址，一旦老晋走失了，好心人就会打一个电话，没有手机的就按着地址给送回来。
　　 这么着，也是过日子，没啥，尤其是老晋一家人早已习以为常了，也没怎么多在意。
　　 过年的时候，在海南工作的女儿要我和老伴去了海南。我不习惯那种候鸟式的生活，但胳膊扭不过大腿。退了休，要听儿女的，最好要做到一切行动听指挥，不给子女惹乱添堵。老伴说：“去吧，女儿机票都订了，你不去，我去。”老伴这一招儿最厉害，一对鸟突然飞走一只，多孤单，多寂寞，这且不说，吃饭都成了问题。过年不比平常，可以下馆子，几块钱就OK了。过年大家都过年，饭店老板也是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谁不想乐呵乐呵，只有那么几个大饭店不歇业，但一个个只包桌，不零做。你一个人，谁舍得花几百上千弄一桌子，即使舍得，谁吃得了。我只得缴械投降，乖乖地跟着老伴去了海南。
　　 我在三亚住了两个月，清明前才候鸟一样落回了自己的窝。出一趟远门，总得给老伙计们捎点稀罕物，海南没啥好的，就买了几听兰贵人。到家第二天，我用塑料袋装了两听，屁颠屁颠去了老晋家。老晋的门口装有门铃，但我喜欢敲门，敲了几下，没一点动静，又敲了几下，依然没有一点动静。以往刚敲一下，老晋老伴便会高声喊着“来啦，来啦”过来把门打开。我不死心，又摁了摁门铃，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只好掏出手机打给老晋。不一会儿，通了，是老晋老伴接的，我问：“你们在哪儿哩，铁匠把着门！”老晋老伴带着哭腔说：“你回来了，老晋正在抢救。”嘿、嘿、嘿，这是咋了？挂了电话，我匆忙往医院赶。
　　 老晋躺在ICO病房里，不让见。老晋老伴木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排椅上，眼睛红红的，见我走近，要起身让座，我忙制止了，在旁边坐下来。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说老晋最多还能挺两天，老晋儿子已经出去为老晋准备后事了。我问了一下情况，老晋老伴说：“他天天出去跑，二月二那天，天黑了也不见回来，后来有人在河边散步，发现他躺在沙滩上，才通知我们把他送进医院，这些天，他一醒过来，就直嚷嚷，谁也听不清嚷的啥。”我想老晋一定是想让组织上把他年龄改过来，便对老晋老伴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离开了医院。我应该为老伙计再做一点努力。
　　 我去了县委组织部，管档案的姑娘说：“人都会有死的那一天，都来改档案，那不全乱套了，不行，你找谁都不行，除非组织上做出一个处理决定责令我们修改！”老晋只有两天时间，即使县委书记作个特殊的批示，也来不及了。咋办？老任，你就再造一次假吧！这么想过，我又找到了那家打印部，让那个巧手姑娘用她的巧手制作了一个红头文件。
　　 第二天，我掂着盖着萝卜头印章县委红头文件走到老晋床前，老晋刚好处在清醒状态，后来才知道那是老晋在回光返照，在用身体的最后一滴油点亮生命的句号。我晃晃手中的红头文件说：“老伙计，你别难过，为给你恢复档案年龄，县委特意下了一个文件，你看看。”听我这么一说，老晋动了动身子，老晋儿子慌忙将他掫坐起来，老晋接过文件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喘着气说：“挨这个处分，值！”老晋又看了一遍说：“你坐，我想睡一会儿。”老晋微笑着睡去了。
　　 老晋走了，我很长时间没去老鹳河边。那天，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终于忍不住去了，沙滩上蹲着几个孩子，正在把几只装满沙子的手套往沙滩上栽，我突然想加入进去，刚迈出步子，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已是一个只能讲故事的白胡子老汉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