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念秋凉(散文)
那么我呢,是不是也在一滴露珠里看见自己的往世与来生,与飞鸟一起坚守不变的承诺。
三、秋分:大水月光
大水从天上来,天河缺了一道口子,那水汹涌而出,白色的水积聚成黑色的云,让天不堪其重,手持利斧与锤子的雷神,好像忘记了季节的提醒,雨神一醉千年,一任滂沱的雨倾盆而下。
那一年的雨,从立秋开始,一直下到白露,眼看着地里的庄稼成熟,浩荡的水还是漫过高高的水闸,一路向东。水是无形的,遇见阻力一次一次冲上去,冲垮了修筑多年的河堤,冲倒了百年老树,泡塌了几十年的院墙。村人鱼贯而出,站在长长的河堤上。谁知道呢,哪一股执拗的水流钻进老屋的地基,采用绥靖政策,一点点渗透,在某个潮湿的夜晚,让老屋轰然倒塌。活命是重要的,连日来的阴雨把柴草浸湿,只能在河堤上挖一口地灶,呛人的烟雾升起,高过屋檐,高过树梢,混入青苍的天空。
这是秋分节气,也是秋天的中界点,一头担着生长,一头担着收获。雨终于停了下来,被水冲倒的玉米叶子搭在水面上,倾巢而动的蜗牛,顺着发黄的玉米秆爬上来,一只,两只,十百千只缓慢的蜗牛,发动小小的锯齿,几乎一夜间吃光了满地的玉米叶子。母亲绾着裤管从院子里走出,身后的鸭子紧紧跟随,在水面上荡开条条波纹。母亲说,玉米该收了吧,如果再不收回来怕是要腐烂在地里。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多么明媚的诗句,多么明媚的忧伤,将时间的指针落在中秋的节点上。据史书载,早在周朝时期就有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的习俗。其祭祀的场所成为日坛、地坛、月坛、天坛,分设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去地坛,苍茂的柏树间是疏离的日光,还有一辆消逝在光阴背后的轮椅,“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在我心中渗透得彻底。”这是史铁生的表白,却原来在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位默默无言的母亲,在陪伴,在嘱托,在明知自己光阴忽晚后站在原地,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徘徊、游荡。
记忆里的中秋,母亲会把走亲戚串门后剩下的几块月饼拿出来,洗上几个苹果,放在月光下,等我们从田里归来。秋分实在忙碌,南岗子上的棉花白成一片云,需要及时采摘,朱家冢的玉米需要赶紧收回家,父亲趁着月光的微芒,“掰一个少一个,没见刘三家已经开始犁地了哇。”或许有过小小的欢喜,当我从月饼中抽出一根果酱制成的青丝白丝,知道这已是我们仅存的所有。我常常在想,在我书写这些看似熟悉的乡村风物时,是不是能抽取更多快乐的光芒,或者从时间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我们活着的梦想与理由,没有,在贫瘠的村庄,理想或梦想的字眼太过遥远,泥土捧出谷物,棉麻织就衣衫,牛羊卖于钟鼎人家,那么除了一座破旧的院落的只剩下漫天月光。
很长时间,我在月光下行走,试图忘记一些阴暗的事物。但逐渐发现,你走过的每一条路都将通连血脉,你看见的每一片风景都将烙印在心,你说过的话,哪怕是一句小小的谎言,也会在深夜惊醒——在时间的轮回中,我们花尽心思只为秘守某个毫无价值的谎言是否值得?
拜月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与其说为了祈福不如说是为了映照内心是否澄明。月坛,原名夕月坛,坐落在北京西城区阜成门外。揽月亭,夕月亭,嫦娥奔月,一个个被冠以神话或浪漫的名义。人之有私,不知是否属于天性,当嫦娥在飞离人间时是否想到月宫的冷寂与荒寒。那是一片时间之外的荒漠,或许只是在传说中才显得美轮美奂。人是属于俗世的物种,在亿万斯年的进化与演变中不改痴心,在大地上降生,却希望在某日获得永生的超能。
我没有超能,眼看着秋分之后的庄稼泡在地里,一个人在田野里来来去去。时间在沉默行走,有的玉米发了芽低垂在水里,有的连根折断已经开始腐烂。有一刻内心是焦灼的,就如在书写某段文字时,那些跳跃的字符好像遁去了爪哇国;于是干脆坐下来,看天上的流云,流云或浓或淡,也许代表的是天的情绪,那么那一年的天空是否也在数天之后陷入了焦灼?最是焦躁无用,当我再次面对一场溃败的秋天时,身体里的力量在奔涌。好赖村庄还在,好赖一场大水没有失去太多,无非是泥泞,无非是在大水中来来去去,将收成一点点运送回家。
每个人都在忙碌,有人以盆为舟,将采摘的棉花或大豆运出来,放在屋顶晾晒;有人肩扛手提把装满编织袋的玉米弄到车上;更有孩子手提土篮,汗珠、泥水从脸上滑落,在帮衬家人。无论如何,这是收获的季节,我们从苦难中走来,从未向苦难低头。母亲将积水从院子里放出来,腾出一片存放玉米的地方。
月亮升起在秋日的天空,留守的飞鸟还在田野上忙碌。它们是恋家的族群,或者说骨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诗与远方的梦想。大雁飞过去了,在漫长的旅途中洒下孤独而寂寞的飞影。燕子飞走了,在多日的相处中它们或许能理解候鸟的内心,那是一条充满诱惑亦充满艰辛的道路。三候群鸟养羞是白露的物语,是说这个时候羁留在乡间的飞鸟开始收藏食粮。这与村庄相同,生长的季节已经翻然而过,土地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接下来就是播种冬麦了,无非是用体内的余温暂时当做麦子的眠床,等候呼啸的风,等候一场茫茫的雪。
我喜欢里尔克的表达,从物的纹理中析分出时间的线条。“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时间的表达从来含蓄,在把果实擎上枝头时就明白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到来。大水渐渐退去,村庄与田野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容,一切都没改变,也许只是一场大水漫过记忆的版图,留下的是秋日的答案。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落叶纷飞的时刻到来,也许风能听懂月光的密语,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只不过在欢笑声中暂时忘记徘徊的意义。我在月光下徘徊,或者说我用书写的方式又一次经历那个并不遥远的秋天。母亲在月光下折返,关上那扇风中的柴门,却没能关住明媚的月光。书写是收集月光的过程,我会把与土地、母亲相关的事物一一捡拾,码放进长长的信笺。
大水月光中,往事一如鸿影,翩然而去。雷始收声,虫蚁们开始在落叶下用泥土封闭门窗,在一个漫长的梦境中等待春天。
四、寒露:正是种麦好时节
小麦为五谷之贵,五谷:稻、麦、黍、稷、菽,就像大地女神后土娘娘的五朵金花,各自有各自的家园,各自有各自的秉性,各自有各自摇曳的身姿,生长在土地上。我们村多种小麦,冬小麦。“小麦秋种冬长,春生夏实,具四时中和之气故为五谷之贵。”这不是我的篡改,是《本草纲目》里说的,看来李时珍也对我们村的小麦青睐有加,运腕挥毫,一笔小楷深深浅浅,把麦垄种在纸页上。
寒露到来,露已寒,将为霜,这是水的最后清澈时光,树叶即将飘落殆尽,抬头看去,征雁的飞影渐远,苍茫的天空上盘旋着两只孤独的苍鹰,它们在为了深秋的来临怅惘,还是为迎接冷硬的北风而孤独飞翔?《礼记》有记,说是古时一俟深秋到来谷物颗粒入仓,除了祭祀之外还要做以下几种事情:狩猎,持弓于茂林深处,围捕已经养肥的兽物;砍柴,草木黄落,伐薪为炭,“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翁开始辛苦奔忙,为他人带来温暖的炉火,而自己“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三是结案,“乃趣狱刑”,意思是秋后算账的时间到了,昧了良心的、作恶的,将承担自己种下的恶果。
我们不种恶果,只种粮食。小麦风尘仆仆,来自于西亚地区,或者里海的西南部,由野生一粒小麦、二粒小麦与拟斯卑尔脱山羊草天然杂交进化而成,然后流入黄河中下游流域,风吹麦浪,绿了一片荒凉的老河滩。我有时会想,那么多籽粒饱满的麦子磨成面被我吃进肚里,是不是身体里也生长出一片生机勃勃的麦田,它们会在我流浪他乡时唤醒胃囊,然后表现出对其他食物的排斥与拒绝?甚至会让人在深夜急匆匆奔跑,只为寻找一家简陋的面馆,一碗阳春面,迎来身体内部的春天。
而眼下是秋天,是寒露,秋分早,霜降迟,白露种麦正当时。土地是沉寂与苏醒多年的土地,收获之后的田野显现出一片肃杀与狼藉。人是生活在村庄多年的人,好像过去多少年也没能改变质朴的样子,脸色凝重地在田野上来来去去,施肥,拣选麦种,犁地,将一头老牛的背影深深叠印在土地上,将一把沉重的犁杖深深扎入脚下的泥土。我常做的事情,就是紧跟在犁铧后面,用一把趁手的物件“打坷垃”,“打坷垃”是一个指代称谓,意即一辈子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做别的事情,只能与泥土为伴。那么,我现在真的成为一个堪称完美的农人,一年四季,播种,收获,将种子深深浅浅种入泥土,而后等待秋天。
平整土地的工作可谓繁复,新翻的泥土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面容,在泥土中躬耕的蚯蚓,在狭小的空隙中蜿蜒;切断的另一段痛苦地痉挛,不知是否还能安然愈合,生长出另一只头颅。一枚小小的螺壳在日光下晾晒,洗净上面的泥土,放于耳边,可以听见远古苍凉的回声,大水漫过的回声,月光跌落泥土的回声。或者还有一枚三姐小时候的蝴蝶发簪,一度以为被谁据为己有,而深藏遗憾与恨意,这时在日光下闪烁,让往事清澈而明媚。却原来泥土中深藏着那么多秘密,深藏着乡村的海与河。
打田畦,就是在平整的土地上打出地界与垄沟,一是为了清晰与他人的分界,一是为了灌溉与排涝。一卷麻绳长长,母亲在那头,父亲在这头,我摇摇晃晃踩着松软的泥土一步一个脚印,就有了一条隐约的线路,覆之以土,拍打使其坚硬。如此竖线六七条,纵线无数,将一块原本不算太大的田地分割出很多方格子,如果写字的话,只有小麦能完成,在春天写出朦胧的绿意,在夏天写出雨的淋漓,在芒种写出一片金黄,这是田野完成的散文作品,形神俱散,如同我写乡土散文,一个路数。
《后汉书·食货志》记述:“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故必建步立亩,正其经界……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救,民是以和睦,而教化齐同,力役生产可得而平也。”是说定居才是治理人民的根本,人无恒产则无恒心,那么就制定出一个合理的规章制度让人人有田可耕,有公田,有屋舍,进出相互是朋友,守卫和瞭望互相帮助,有了疾病互相救助,如此才能形成和睦的风气。“在野曰庐,在邑曰里。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族,五族为常,五常为州,五州为乡。乡,万二千五百户也……春令民毕出在野,冬则毕入于邑。”想想那时的人,我以为与老河滩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在漫长的社会演绎中有些东西在渐渐消逝,瘠薄的土地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车子房子孩子上学娶媳妇成了压在肩膀上的一座座小山头,不得已而远赴他乡,在候鸟般奔忙中收获着虚无的粮食。
我也在播种虚无的种子,几乎每日把写作当成生命中最后的课业。我不知道我种下的每一个文字,除了记录还有其他什么意义。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一个转身向后的人,我忽略了某些繁华的章节,比如车水马龙,比如城市多彩的霓虹,比如酒桌上的推杯换盏。几乎成了不合时宜的代名词,只要落笔便是泥土的气息,只要敲击键盘,蹦出来的每个字都散发着谷物的光泽。——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只是在乡土的册页上手挽乡野的风尘。也许有一天我也作古,这些文字是否会成为流浪的庄稼,它们在充满迷幻的风中游走,是否能找到往日的家园,守着那间孤独的屋舍,守着大地上新生的谷物,慢慢老去,直到混入脚下的泥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也。”这时到了重阳节,适合登高望远,适合怀念远方的亲人或朋友。“遍插茱萸少一人”是对故乡故土的深深回望,老河滩上的那片麦子是否已经播下,过冬的柴薪是否已经备好,年迈的父亲母亲是否安康,是否常常在风中手把柴门守望。窗台上的菊花开了,一年一度菊花黄,是对夏日的接续,或许在某天夜深寒霜袭来,树上,草叶上挂满寒凉的冰霜。这一去山高水远啊,身在家乡的兄弟是否此时也站在高处,身佩茱萸,因我之远离而一怀愁绪话凄凉。
雀入大水为蛤,是古人的浪漫,光阴寒凉,雀鸟淡去身影,而海边出现了很多蛤蜊,它们贝壳上的花纹与鸟雀相似,它们从天上的飞鸟演变为浅海中沉寂的生物,只待春风归,只待温暖重续,缓缓伸展出柔韧的翅膀。在秋天,生命从未真正凋谢,那些深埋于泥土的野草,在经历一个漫长的寒冬之后,再次萌芽;那些落尽树叶光秃秃的枝条,只是暂时密封了血液,只待东君唤醒;那些消弭在乡野的刺猬、野兔、田鼠与蛇,会在泥土的洞穴中深眠,听时间的脚步杂沓走过,再次苏醒。
木根爷手摇耧车的样子有些可笑,头发上沾满草籽,旱烟袋在腰里摇摇晃晃。麦子是听话的孩子,耧车有一孔梅花状的小眼,一摇一晃中坠入黑沉沉的土地。有一瞬间,我以为每个生长在老河滩上的农人都是天生的舞者,采摘,播种,收获,每一个动作都极富韵律,每一个眼神都包含深情。不是么?再曼妙的舞姿也脱胎于乡野,再沉醉的鼓点也诞生于稼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