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不在乎了自已个儿，可那却是一把把无形无影的尖刀在扎春生的心啊！是她，都是她的罪过呀！是她连累了他呀！流干了的泪水又流，伤透了的心又伤，活着咋这难？
　　 三脚两步奔进屋，一把紧紧抱住泪人似的妻子：
　　 “香香，你这是咋啦？就是工厂不荒，我也不叫你干。我能养活你，叫你过上好日子。”
　　 亲吻着妻子的唇和簌簌的泪水。
　　 月香却哭得更伤心。
　　 是不是她听说了那事儿？
　　 “香香，我今天打架啦！”
　　 不楞一下坐起来：
　　 “打坏了没有？快给我看看。”
　　 “没动手，我骂人啦！”
　　 “你咋骂人哪？”
　　 “我说，我操他妈！”
　　 “多难听，我不许你骂人。”
　　 “我说我娶的是他妈。”
　　 “春生，你？……”
　　 听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明天我就站在正大街上，说我娶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妈。”
　　 “春生，我不许你，你别……”
　　 一把抓住手，泪水珠儿在袖口上滚。
　　 “咱一没偷，二没抢，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就叫几颗唾沫星子给淹死啦？”
　　 “我心里疼……”
　　 “我给你揉揉。”
　　 就格及胳腋窝，就咯咯咯满炕打滚儿，成串成串亮晶晶泪珠儿，就在新炕席上蹦蹦跳跳。——春生却一滚蹦下炕。
　　 呛呛呛呛-----嘴里打着锣鼓点儿，跑起了台步。
　　 “走过一山又一山，跨过一河又一河。”
　　 春生唱起《火红岁月》里的一个唱段。
　　 “月香我穿山越岭走得急……”
　　 “啥月香？人家本子里写的是月红？”
　　 “我有权力改。就改成月香。”又唱：
　　 “春风送暖花开早，山山岭岭红霞照。”
　　 月香接唱。
　　 “达子香迎风点头笑，佛岭县改革掀高潮。”
　　 春生抖开个手绢，边扭边唱：
　　 “走过一河一河闪金辉，跨过一山一山青松翠。小佳人儿心焦急快步追赶，小冤家心肠狠半月不归。”
　　 “瞎唱。又给人家改词儿。”
　　 月香纠正。
　　 “人家是：走过一河一河闪金辉，跨过一山一山青松翠。月红我心焦急块步追赶，铁柱他上县拉良种咋还不回？”
　　 “春生我思佳人心急火燎，月夜里梦情人儿心如猫挠。”
　　 “瞎编瞎编。人家是：铁柱我思前想后不知咋办，月红她总不吐口是为哪般？”
　　 “为的是与心肝宝贝我的小香香，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白头偕老万寿无疆，生个大胖小子，又胖又白，又白又胖……”
　　 “坏坏坏……”
　　 雨点儿般小拳头就捶过去。
　　 一把抱住，摔倒在炕上，叽哩骨碌就滚，叽叽咯咯就乐，窗棂子悠悠悠悠就颤。
　　
　　 十四
　　 月香果真就有了，春生乐得直蹦高儿，又唱又跳又扭。月香心里也美得不行，睡梦里也乐醒。多少次美梦，多少次泡影，是她的春生让她作了一回真正的女人。一睁眼就摸着肚皮，一声声叫儿子。她认定是儿子。跟春生一模一样：眼珠也那么圆，嘴唇也那么厚，宽宽的额头，粗粗的眉毛，英俊着呢！就一摔一捧吃酸杏儿。酸男辣女，她一定得给春生生个儿子。
　　 春生说女孩儿也喜欢，跟他的香香一模一样，就趴在肚皮上跟闺女说话：
　　 “小香香，我的小香香！”
　　 嘴唇弄得肚皮痒，月香忍不住，咯咯咯又笑。
　　 月香给儿子取名叫金生，对着肚皮跟儿子说话，小家伙就手舞足蹈，用小拳头敲妈妈肚皮，用小脚丫踹妈妈后腰，小屁股扭来扭去，像是急着早早儿出世，看看爸妈啥模样，看看这世界哈模样。春生说，咱姑娘等不及了。月香谠，咱儿子是个急脾气。
　　 春生大姨的儿子头几年从煤校毕业，分在吉兴矿工作，回家探亲在十字街口碰上春生，说煤矿正招工，问他愿不愿意去。听说工资高，待遇好，又有奖金，干好了还能转正，高兴得就叫给报名。自己就要当爸爸了，得多挣钱，让他的香香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月香连说不行不行，井下活儿累，又担风险。时时刻刻都怕她的春生有丁点闪失。
　　 “矿区工人十多万呢，我去过。”
　　 就跟妻子说长远打算。
　　 “上高二时，我跟语文老师去过矿区，他是《矿区日报》通讯员。矿区属地市一级。有电大业大职大不老少学校，里面有语言文学专业。我早就喜欢。我保准儿能考上。一边工作挣钱，一边念大学。将来我要当编剧当作家。专门给我的香香写剧本。写个比《火红岁月》更好的剧本。”
　　 瞪圆了眼珠瞅自个儿丈夫，那个小勤杂工，肚子里装着这么大理想。心口窝窝热。眼眶眶湿。
　　 “行行！一准儿行！”
　　 百分之百坚信。
　　 “你能当作家，能当编剧。那段长词儿，不就是你写的吗？从今个儿起，我就吊嗓练功，等着你的剧本。”
　　 一晃就是三个多月。三天一封信，五天一封信。信信报平安，封封情难尽。工资到月就寄，一月比一月多。月香就问，春生就说，多加了几个班。月香就说，再不许加班！钱多少是多，多少是少。一颗心日夜吊吊着。
　　 春生说，在大一百看见一件大红大红布拉几，一件金丝绒旗袍，穿在她身上准好看。他要把他的香香打扮成天下笫一美人儿。月香赶紧说，不买不买！别花大头钱，你的香香不穿那衣裳就不美吗？春生又说，金店里那枚金灿灿戒指，只有他香香配戴，结婚一周年那天，他要亲手给她戴上。月香就说，不要不要！金好银好，比不上我春生一颗心好。
　　 一封封回信，千叮咛万嘱咐：吃好穿暖，多长几个心眼儿，安全第一。
　　 吃得也好，穿得也暖，安全也没问题，只是想媳妇想他的小香香想得心疼。一旦租上房，就早早儿接过去。
　　
　　 十五
　　 从没有过的思念，从没有过的牵挂，从没有过的思盼的苦和甜。不敢瞅那半个空被窝，不敢碰那半边空枕头。睡着睡着不楞坐起来，一出溜就下炕，光着脚丫就跑，跑出屋，跑出院儿，跑上大车道，奔上公路，吉兴矿就在尽东头。脚下一绊，一栽歪跌倒在地，赶紧捂住肚子，吓着儿子啦！不吓不吓，心肝宝贝。再等一个月，你一出世，爸爸就来接咱娘儿俩啦。
　　 还是一间半，泥坯房。行行，租金便宜就行。出了月子，我好好收拾收拾，不差楼房。
　　 还是思念得不行。就画，画他的香香穿上大红布拉几，金丝绒旗袍，画他的香香戴上金灿灿戒指，画他的香香用红红奶头奶儿子，画儿子骑在脖梗上颠小屁股，画一家三口在吉兴河里戏水欢跳，画他的香香在红地毡舞台的追光中载歌载舞……
　　 画得时光焦急，画得日子飞快，画得宝宝等不及，急着出世。
　　 临产期就到了。春生捎信儿明天就到。
　　 兴奋得睡不着觉，又拆洗被褥，又收拾屋子，又剁馅儿包包子。笫二天天不亮就端了个小板凳，跑到院门口等。眼珠儿一眨不敢眨，盯盯盯住宽宽长长的公路尽头，公路尽头冷不丁蹦出个火红火红大火球儿，照得天红地红心也红。就听见有沙沙的声音，汽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传过来，心就一阵儿砰砰跳，麻溜儿站起，跷起脚尖儿望，就望见。一辆吉普车，浑身的泥浆，跌跌撞撞，直奔家门口儿而来。哧啦一声停下，车门子列列勾勾打开，就走下两男一女，是表哥表嫂和一个戴眼镜的干部。咋不见她春生？春生咋没从车上走下来？表哥表嫂脸咋煞白煞白？那干部咋老把目光躲闪着她？
　　 啥？你说个啥？
　　 李部长李文贵视察煤矿，一下汽车，就被一个年轻人冲到跟前捅了二刀，那个年青青的小矿工，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水果刀一边吼叫着说：这一刀是替我娘给你的！这一刀是替我香香给你的！
　　 李部长肚皮上缝了十针，季春生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大姨哭得死去活来，说她不该告诉春生二十年前那桩事儿，二十年前偏脸子乡党委秘书本来是要和媳妇离婚，再和小学老师季红结婚的。可是已经身怀六甲七个半月的季红突然早产，大流血而亡。其时李秘书正在县委党校后备干部班学习。所以也就没影响到李秘书的辉煌前程。
　　 呆呆直直地望，眼珠儿不能转，脑袋瓜不能想，却突然大喊一声扑上前，想一扑扑进亲人怀。
　　 热热炕头烧好了，暖暖被窝捂好了，温温烫脚水烧好了，快喘口气儿，解解乏儿，让香香给你暖身子，让香香给你暖暖心。你的香香有一肚子话等你说，你的香香有一肚子情等你述。快趴在香香怀里，亲亲咱儿子小脸蛋儿，快搂紧香香的身子，贴贴俺娘儿俩的心。不准再离屋，不准再出门，不再上矿山，不再下矿井，香香日日守着你，香香一生一世不分离。
　　 却一扑扑倒在地，没了知觉，没了气息。
　　 不好！快上医院！
　　 医生说，要临产！
　　 “不！我要去找春生，找我的春生……”
　　 没有泪水，没有悲哀，只有焦急，一颗焦急的心要去寻找，寻找我她的春生，寻找她的寄托，寻找她的情，寻找她的爱，寻找她的希望和未来……
　　 小金生一降生到这个他一点也不认识的世界上，就嗽嗷哭叫个不停。他在哭叫妈妈，为啥不来抱他？不把甜甜奶头让他吸吮？咋不用柔柔的手抚摸他的秃脑瓜门儿，拍他的小屁股？以前妈妈每天都要亲他呀？爸爸为什么不来跟他说话？爸爸不是说要带他上北山看那些小树吗？那是他给妈妈种的。不是还说要带他上吉兴河里逮小鱼崽吗？
　　 表嫂赶紧把一只奶嘴儿塞进小嘴巴，却被用小舌头尖一顶顶出来。这不是妈妈的奶头，妈妈身上的气味他熟悉，那是世界上最最好闻，最最甜美的气味儿。他只要妈妈的奶头。
　　 妈妈呀妈妈！你别走别走！金生要你抱，金生要你亲。没有妈妈，金生就没有了最亲的亲人。快回来呀，妈妈！快回来！快来抱抱你的心肝宝贝，快来亲亲你最亲最亲的亲人！
　　 腾着云驾着雾去追寻心上人的月香，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了儿子的呼叫声。虽然离得很远很远很远……但，她一下子就听见了。
　　
　　 后记
　　 后悔不迭悲痛万分的春生的大姨妈，跑到地区去找到了李部长李文贵，哭述着把前前后后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一遍。说那个叫季春生的小青年，确确实实是他的亲生骨肉，是当年小学教师季红难产生下的一个小男孩，跟季红长得一模一样，真真正正是他的亲生儿子，请李部长网开一面，放了春生，放了他的亲生儿子。说春生的媳妇（没有告诉他春生的媳妇是尹月香）刚刚生下一个男孩，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春生又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没有了春生，家里的日子没法过，请李部长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宽恕春生，放了春生。
　　 听了大姨妈的口述，李部长直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不能不承认，当年他在乡里做党委秘书，和小学教师季红发生了婚外情。他答应季红，一等机会成熟，他就和老婆离婚，和季红结婚。没想到他去党校学习期间，季红难产生子而亡。小学教师季红匆匆离开了人世，他又很快调进县委里工作，仕途有了新的发展。为了事业和前途，他只能彻底隐瞒了这段婚外情，也不可能去认季春生。春生的姥爷也不知详情，也没有去找李文贵，致使父子从不相认。天长日久，李文贵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个事，才造成了后来和今天的悲剧。
　　 思前想后，百感交集，他觉得他李文贵是有重大责任的。于是他去找了有关部门做工作，使春生得以从监狱放出。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妻子伊月香和儿子小金生身边，李文贵李部长还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请煤矿把春生转了正提了干，又安排到宣传科工作。春生很是感谢领导的关怀和重用，一边发奋图强念业大，一边人事文学创作，在矿报和地区报上，发表了十几篇颇有分量的通讯报导。又花半年时间，为爱妻伊月香量身定作，写出了一个大型拉场戏《激情岁月》，受到市文联和煤矿文工团领导和专家的高度好评。他们请尹月香担纲主演女一号并兼导演，尹月香重登舞台，亲自作曲，施展出全身技艺，带领剧组日夜排练，精益求精，反复锤炼，直到炉火纯青。第二年参加了省里举办的全省文艺会演，一举摘得了表演和编剧一等奖。
　　 出版社出版了半行本，长春电影厂希望能把《激情岁月》搬上银幕，还由尹月香担任主演女一号。一时间，伊月香成了炙手可热的名人，成了记者追捧的明星，成了好几家杂志和画报封面上的人物。在摄影师的镜头下，更显得瑞庄秀美，婀娜妖娆，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一时间竟成了成千上万小青年们追逐的名星和梦中情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狂热者，从四两八方寄来几十封上百封情书求爱信，因为尹月香又在筹排新戏，没有时间拆看。季春生就挑选一些文字好的，念给尹月香听，一边念一边跟妻子开着玩笑说，如今这些小青年也太疯狂了太无所顾及了，当年我要是晚了一步，备不住还被他们抢先了呢。香香，你听听，还有好多愿为你付出生命，非你终生不爱，终生不娶的呢。看来我是得让贤了……
　　 不不不……不……
　　 谁也没想到，刚刚能听懂话的小金生突然哭着喊叫起来：爸爸不走！妈妈不走！我不要妈妈爸爸走！
　　 尹月香一把紧紧抱住儿子笑着哄着说：我的傻儿子，我的小宝贝，妈妈不走！爸爸不走！爸爸妈妈永生永世都不会走！不会离开我的最亲最亲的小宝贝！还有我最亲最亲的大宝贝！尹月香也把春生紧紧抱住，永远……永远……永远……
　　 当地委宣传部的秘书把几份杂志和画报拿给李部长李文贵看时，李文贵久久地地盯视着封面上尹月香的美女照，迷离的目光，滞滞的，空空的，好久好久一直呆呆怔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