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日子进入了四月，往常这个时候，衣服穿的也薄，可这一年，好像天气也在作怪，前两天温度还在二十八度，一下，来了一场大风，天气聚降，又穿上了厚衣服。已经快要到四月底了，眼看着五一节将来临，同学说好了，到时候和他一起去山里一座古村落。他告诉我说，他能治好我患的恐惧症。
　　 这几天大风，我感觉极为恐惧，每逢这种天气，我感觉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推着我走向深渊。我甚至不愿意回忆在几年前那个大风天的晚上。那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讲，即使是妻子，我也没说，我只是暗暗把它埋在了心里最深处。
　　 前些天同学在我家大讲了一通恐惧哲学，那时候，在他讲解时，我看着他眼睛，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我对同学说，我主要是心态问题，其实我不是真正有病了。
　　 同学说，不，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是在小时候留下来的病根。或者说，你一定是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令你恐惧的事情，你一直藏在心里，结果落下了病根了。只有到了一个令你更加恐惧的地方，你才能回过味来。
　　 我那个同学现在办了个心理咨询所，他总是从社会层面去解读人的心理状态。有一次我到他办公室，几个女孩子在电脑前打字，那些都是他整理好了的病人档案。同学咨询所就一间房屋，里面有个套间，那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几个女孩子都是他招聘来的大学生，大多数是学心理学的。
　　 同学那间套间，没有床，是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套沙发，同学看我来了，把我让进套间，他说，咱们到套间里谈话，不影响她们工作。
　　 同学倒好了水，从抽斗里拿出一盒软中华，拆开了递给我一支烟，他自己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我问同学，你这个地方平时有人来看心理病？他说，当然了，现在这个社会，得心理病的人不少，主要是从社会层面讲，心理和生理层面的，大多都可以归结到社会层面去解读。
　　 我问同学，那你看我这个恐惧症应该从哪方面解读呢？我到医院找过医生看过，他们都说我是心理病，但我觉得不是。
　　 五一节头一天，同学就给我打了电话，让我第二天准备准备。他开车来接我。其实，妻子也是希望我尽快治好病症。我不知道，这次去，还是妻子对我同学要求的。一早，妻子就把需要东西准备好了，妻子对我说，你去放松放松吧，家里的事情你别管了。
　　 妻子长得漂亮，这也是我不放心的一点，我用狐疑目光盯着妻子，妻子准备好了东西，把东西放在我面前，她讥笑着对我说，你老婆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瞧你那眼神。我要是想怎么样，你还能管住？
　　 我讪笑无语，只能沉默。
　　 同学电话打来了，我接着电话说，我马上下楼。
　　
　　 五
　　 市内堵车很严重，同学驾驶着原野车跚跚驶出了市内到了郊外，同学这才一脚油门，快速向前驶去。
　　 那个山村离我们市有五十来里路，行驶到了离山村还有几里路时，明显路不好走了，几溜拐弯，根据路况，估计很久都没有车辆来过了。这个地方不是旅游点，那些深藏在山坳里的古村落，很少为人所知。即使是知道有这么个村庄，也不会有人来。因为，当我们走进了村庄就发现，村子里人不是很多。大多数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和一些儿童。
　　 一条土路两旁杂草丛生，有些荒草可以埋过人头，看上去很荒凉凄惨，走到这里，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
　　 道路蜿蜒曲折，我们艰难地走了很久，才看到了在山脚下那座村庄。几条狗就在狭窄土路上跑来跑去，看到我们的汽车，它们狂吠不已，似乎我们是外来人种，特别是我们的越野车更加是庞然大物，令它们恐惧。
　　 我在车上问同学，你来过？
　　 同学说，当然来过了，不然我怎么会让你来呢？咱们在这个地方住两天，好好让你观赏这里风景。
　　 我不屑地说，这也能有啥好风景？
　　 贫瘠的山梁，青灰色的山崖，几乎整个山都是光秃秃的。我怎么看怎么没好风景，除了那些古老建筑。
　　 路边高出地面青灰色石块垒砌的台阶上，坐着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从他们沧桑皱褶的脸上，看到的是岁月留下来的残酷痕迹。
　　 我说，既来之，则安之。随你便吧。
　　 一股奇怪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随着味道方向寻过去，看到了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大池塘，池塘内的水是墨绿色，那股味道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此时我相信我们一定是逆风，不然味道不会飘过来。那股味道带着一点腥味。正是这种腥味，突然让我莫名想起了血的气息，我浑身打了个寒颤。我脑海里正好闪出一个画面，就在这时，同学一脚制动，把我从那个将要出现的画面中拉了回到了现实中。
　　 车子停在了靠山脚的一户人家门前，下了车，同学好像和这家人熟悉。我们到了这里，已经快中午，可蹲在树下的那个老人，端着碗好像才吃早饭，一只小狗在他旁边卧着，看到我们走向它，这条狗站起身对着我们几声吠叫，那个老人喊了声，狗又卧回了原地。
　　 老人披着一件旧棉袄，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对我们热情接待，而是粗哑着嗓子问了声，你又来了。
　　 同学说，我就来这里吃点城市里吃不到的野味。又要给您老添麻烦了。
　　 老人这才站起身，让我们跟着进屋去。屋子有一扇木门，基本上都已经腐朽，呈现出原木本色，估计这扇门当初是用漆漆过了的，岁月已经腐蚀掉了。这一来，更加显得苍凉。我不解地问同学，你怎么会到这家来？同学说，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座老宅，当你住下去，你会发现，它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我曾经问过有些专家，他们也解释不了。
　　 我这位同学以前就喜欢探险，在学校时，他就和那些喜欢探险的同学曾经到过神农架，在神农架原始森林中迷失过方向，他甚至还告诉我，等有机会了，带着我到神农架探险，那个地方简直绝了。
　　 这座老宅不知道是哪年哪代建起来的，一律是青灰色石板，屋脊那根木头斑驳得已经裂了缝，地面是青砖铺就，青砖上留下了凸凹不平的痕迹。这座古宅有些像是四合院，两旁都有建筑，那些古老房屋窗棂破烂不堪，窗棂上挂着蜘蛛网，门上的锁早就锈迹斑斑了。这个院子后面就是崖壁，离这座房屋不远，如果走出去往上看，崖壁上还长着一些青草，有些草已经枯黄，耷拉在崖壁上，随着风吹来回摆动着。家里摆设很陈旧，唯有一台电视机放在旁边的破旧柜子上，这是唯一的现代东西。估计是他儿女们给买的。天线从屋顶伸出去，挂在屋顶上端，老人说，可以看的节目很少，有时候信号还不好，看到的都是彩色雪花，连人物脸型都变了。
　　 老人介绍，村里的年轻人们都去外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们，还有一些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问老人，怎么就您一个人生活。老人说老伴死了好些年了。我这才看到在中堂位置上摆放着落了不少灰尘的相片。那个应该就是老人的老伴了。
　　 中午，同学对老人说，老人家，您那些鸡让我吃一只吧。给您钱。
　　 老人挥着手，去吧，自己去抓一只。钱是小事。
　　 同学很会做饭，他在还没做饭前，就带着我到山沟里去挖了些野菜，那些野菜我都不认识。只是在那个水塘前，我看到了长着长长叶子的水植物，同学告诉我说，这些就是茭白，它们是长在水边上的，可以从里面挖出野生的茭白来。
　　 到了晚上，老人住在大屋，我和同学住在挨着崖壁的那间房子，床都已经快散架了，躺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老人给我们拿的被子有一股霉味，钻在被子里，我总是感觉像是有什么虫子在身上爬着，浑身都是痒痒的。
　　 山里到了晚上温度就低，一股凉气拂面而来，像是从青石板缝隙间穿过来似的。而且我还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这种味道更加令我恐惧了。到了半夜时分，山风吹得比白天猛，树梢间发出像是哨子般的尖叫声。
　　 又是风声。
　　 在这个凄凉的地方，风声更加让我胆寒。我顺着那扇破旧门缝往外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觉得风沿着门缝刺过来，我额头都是凉的。
　　 这时候我有些迷糊了，正想闭上眼睡觉，猛地感觉有个人影从门缝间挤了进来，飘忽着来到了我面前，他到底是男是女，我已经看不清楚了，这个人影站在我面前，黑暗处，我无法分辨他的眼睛在哪里。
　　 我一声惊叫醒了。拉开了灯，灯光是昏暗的，我发现同学坐在被窝里，被子头盖着脖子，他愣愣地望着我。
　　 同学说，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惊恐地说，我看到有人来到了我面前，他很可怕，盯着我。
　　 惊吓使得我已经完全没了睡意，索性和同学坐起来，同学拿出一根烟丢给我，我们点燃了开始说着话。
　　 同学问我，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感到恐惧的？
　　 我望着头上悬着的木头柱子，思忖了片刻。我有种感觉，就是每逢到了有大风时，总是会梦见可怕事。我告诉了同学。
　　 同学吸得烟头在他脸前闪着红点，他低头想了想，对我说，我怎么觉得你是因为风引起来的噩梦。根据心理学分析，你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情，只不过你一下子不愿意去面对这件事吧。你好好想想，是什么呢？
　　
　　 六
　　 我总觉得有一双幽暗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它带着幽怨。
　　 就是这么一双瞳眸，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它就存在于我的意识深处，时常会在风的诱因下冒出来。
　　 那是几年前刮大风的一个晚上，风从上午就刮个不停，到了下午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到了晚上，风好像是更大了。
　　 这个晚上，我和同事们吃了饭，我离开了饭店独自一人往家走，风很大，吹得我只能低着头，有时候我会背迎着风倒退着艰难地往前行。路灯杆子被风吹得有些摇晃，灯光在风中仿佛要给撕碎。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刻，差不多快十点钟了。
　　 我转过身，看到在我几十米的前方，有个人艰难推着一辆电动车，趔趄着在风中行走。突然我看到在路边一棵大树，猛地被风吹到，那棵树正巧就砸在了那个推车人身上。巨大树冠覆盖住了那个人，只听到一声惨叫。
　　 我猛地跑过去，猛然发现了从树冠下流出来的鲜血，我愣住了，被风吹开树叶那一瞬间，借着旁边灯光照射，我仿佛是看到了一双绝望的眼睛，我不敢直视这双眼睛，那个头颅就在我眼前。旁边还有一棵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歪，我生怕那棵树突然再倒下，我鼻息间充满了血腥味，我赶紧跑开了，并没有伸出手去救他一把。
　　 我那天是胆战心惊回到家的，我有些丧魂落魄。第二天本地新闻报道，昨天晚上一场大风，有一个女子被树砸倒不幸身亡。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同学，我说，如果那晚上我能伸出手去拉她一把，如果我打个电话通知急救中心，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同学说，是不是就从那以后你就开始做噩梦了？
　　 我说，是啊，我在内心谴责自己，但是我不敢对别人讲这件事，我恐怕被人说成冷血。从那以后，虽然我不承认是自己没良心，但我还是时常拷问自己。这件事虽然不能责怪我，可我总是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我梦见过不止一次，一个女子飘忽到了面前，特别是大风天，那个噩梦就更加能呈现在我眼前。我很想找个人倾诉，可我不敢啊。我害怕连我妻子都鄙视我。难道是我的人品有问题吗？老同学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同学叹了口气，将烟头掐灭，他说，这是个社会问题，虽然我们不能道德绑架，可我们也要拷问我们的良知到底还有没有。你一直做噩梦，现在你将事情告诉了我，可能你就会得到解脱，我希望你是这样的。
　　 同学又说，可能这才是你真正恐惧的病根。
　　 我想也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很可能就是这样折射出来的吧。
　　 一阵大风猛地将门吹开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团黑影随着风被吹了进来。我被这种幻觉惊得目瞪口呆，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发直，同学望着我说，风，不要紧，让我去把门关上。
　　 我内心有些寒冷，我望着摇摇晃晃的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