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觉得奇怪是不？”小翠开口了，“说出来让人更气，那么多警察，还带着警犬，把整个研究所围得水泄不通，可还是眼睁睁地让那些人溜了。”
　　 “她说得没有错，那天我们刚好进林子里聚会，忽然听到外面一片呼喝声，听声音，就知道是警察抓捕犯人，可是看了半天，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别说是罪犯，就连一个警察也没有看到，到最后，人都走了。”听了众人的话，木荣荣见寒生还是一脸疑惑，“简单地说吧，那天罪犯躲进了你的植物园，假如你是警察，我要你在一片森林里去寻找一棵刚被一只虫子咬过的树，你能办到吗？”见寒生哑口无言，木荣荣接着说，“当然，结局是罪犯成功地逃脱了，其实你也知道，我们的愿望是与人类结合成生命共同体，可是却带来了另一个现实问题，合体人改变的只是形象而非本质，生活中还是有各种事发生。”
　　 “我明白了！”寒生说，“这确实给公安侦破和抓捕犯人带来了不少难度，何况有些恶人本来就缺乏人的气味。”
　　 “先生不要急，总会有办法的。”木荣荣说，“我们现在是患难相依的朋友，先生愿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吗？”“当然愿意，我还想在这里继续研究呢！”“那好，我代表全体家族向先生表示欢迎！”木荣荣动情地伸出丰腴的双臂，寒生激动地迎了上去，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时，他脑海中突然崩出“能量”一词，在研究所守了大半辈子，寒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这力量来自茫茫林海爆发蒸腾作用时澎湃节奏，来自万千花朵竞相开放时的无限柔情。
　　 木荣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唤来同伴翩翩起舞，当她们尽兴后回到寒生身边时，却发现他颓然地坐在一堆晦暗嶙峋的山石上，浑身烦躁不安，口中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大家注意到他身上正在出现的变异。
　　 “先生请冷静！”木荣荣挨着寒生坐下来，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小姐，难道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吗？”他有些慌乱，连腔调都走了样。
　　 “这很正常啊！你才刚刚开始，以后习惯就好了。”“我害怕这个样！”寒生一边说一边用手使劲抠掉身上的韧皮部，露出里面桔黄的形成层。
　　 “不要这样，它们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啊！”木荣荣心痛地伸出手要阻止寒生继续自残。“小姐，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倒让自己成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先生，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也许，我的研究方向就错了！”“你好顽固！”木荣荣气得浑身发抖，呼地一下站起来。
　　 “我受不了了，女主人！”寒生忽然改变了对木荣荣的称呼，身体向后仰去，两只手痛苦地捶打着胸脯，忽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开裂的胸腔里渗透出来，一点一滴落到身下的岩石里。
　　 “好，你愿意这样就好，不是我逼你的！”木荣荣说完猝然背过身去，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发生的事：寒生正在慢慢地瘫软下去，由于血竭气虚，逐渐风干萎缩，乃至最终消融在自身的血液中。
　　 “先生，请原谅！为了我们的生存，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木荣荣回过头来，见众人都朝远方的群山眺望，她知道，此时此刻，在密密的山林里，有一个人正在兴奋地奔跑。
　　 四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林中草地上的寒生忽儿觉得皮肤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一看，手臂上落下一枚蓝蝴蝶的剑形叶片，他伸手弹去落叶。
　　 “生，还记得我吗？”一个娇柔的声音以接收者能感受到的方式流进他的感觉器官，寒生心里一惊，这是他被木荣荣接纳以来第一次以全新的身份接收人类的信息。“你看到我了吗？”“看到了，黛丽！”寒生被一种温馨的氛围感动着，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人类的口头语言消失得这么快，一种全方位的身心交流的方式让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好想你，生！”一朵青紫色的花又幻现到寒生面前，他痴痴地凝视着这朵蓝蝴蝶的花蕾缓缓释放出女性特有的甜美气息。黛丽，我答应你，马上回来！
　　 人们的生活确实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些平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非遗传因素，经过日积月累，终于使自以为万物之灵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一个个怪圈。大家凭着变化莫测、日益丰富的图案和气味进行着无声的交流，社会结构也遵循着某种意愿发生了变化，寒生不禁感慨万千，觉得现实永远让自己的研究捉襟见肘。
　　 我这是通向现代社会的哪个区域?面对自己曾经为之憧憬的现实，寒生反倒有了一种陌生感。是前往木质部，还是分生区。就在他彷徨观望时，突听“嘭”的一声，他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保卫细胞给幽闭了，只能随着透明黏稠的细胞质不由自主地流动，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细胞膜，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这便是他曾经苦心经营的实验室，只见一个个朦胧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轻轻地拿起玻片标本放到显微镜的载物台上，左眼对准目镜，他身后站着一个人。“高飞！”寒生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大叫了一声，其实，整个研究室依然是鸦鹊无声。他止不住内心一阵狂跳，一种剧烈的恐怖感和羞耻感在他内心激烈地交织、翻涌。
　　 他来这里干什么？寒生正在疑惑，就见高飞朝眼镜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退立一旁，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镊子，从一片碧绿的柑桔叶子上撕下一小块透明薄膜。这个对专业从来不关心的家伙竟然也亲自操刀了？寒生立马感觉整个工作间天旋地转，仿佛一个炸弹气旋将他仰面卷向高空，随即又重重地抛向一洼池水中，为何不见一个衣藻？他刚刚缓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被包裹在透明的表皮细胞内，身下是一块巨大的载玻片。
　　 “混账！放开我！”寒生歇斯底里的吼叫无异于狂犬吠月，正当高飞用镊子准备夹起盖玻片时，黛丽轻轻地走了进来，不动声色地站在他的身后。“咦，你跑来干什么？”高飞发现了她。“心里憋得慌，过来看看。”
　　 “没办法，黛丽，我能理解你。”高飞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能试试吗？”黛丽说着就从高飞手中拿过镊子，刚接触玻片上的水滴，那只手就突然哆嗦起来，一旁的实习生叶颖抿着嘴偷笑，高飞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你怎么啦？”高飞两眼瞪着黛丽问。“他的眼镜掉地下了……”黛丽眼含泪花一个急转身夺门而出，载玻片随着镊子被带到地上摔碎，高飞望着门外，一片繁荣的柑橘林在黛丽的裙摆上忽隐忽现，紧紧追随着她消失在远方……
　　 “黛丽，告诉我，高飞要研究什么？”“他要在合体人研究的基础上做试验……”“利用我的成果，还要拿我开刀？”“这是虚拟实验，让你赶上了，你不是已经失去疼痛感了吗？再说，你毕生的理想就是要为科学多做贡献啊！”“说的对！亏你提醒，可实验的目标呢？”“抓李亮啊！”“什么？我没听错吧——这高飞藏得好深！要抓李亮，现在就可以去呀！”“证据呢？时过境迁，你以为是闹着玩的？”沉默良久，黛丽感觉寒生是打了一个冷颤。
　　 “黛丽，难道你就袖手旁观，睁眼看着你的上司兼情人往火坑里跳？我也是真的看不懂你了！”“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有什么藏着掖着的？看来你是长进了，还是荣荣小妹调教得好！”
　　 “黛丽，你这是去哪？”“你是明知故问……”“你是黑白通吃！”“这话中听。”“玛塔.哈丽！——停一下好吗？”“你喊我？这么抬举我，真让人受宠若惊——够了！前生造的孽……”黛丽说完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实验室，高飞正在观察一个标本，却因突发眩晕而紧急住院，随后便一病不起，整齐洁净又令人神清气爽的实验室，从此成了新所长李亮实施新政的首选地，原本由寒生主导的合体人研究被李亮下令终止，素有敢闯人生禁地的李亮决定一显身手，这期间，叶颖姑娘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虽说是实习生，却让李亮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仿佛炎炎盛夏走进一片童话森林，不久，就使他破天荒地打出“尊重自然，挑战自我”的旗号，义无反顾地在自己身上试验起来，果然是出手不凡。
　　
　　 五
　　 一天，寒生眼前一个叶片由鲜丽转为暗黄，“生，饶恕我吧！”黛丽飘然出现在他面前，静静地流着泪，其悠雅的举止和俏丽的面容让他想入非非：
　　 “好大一棵树，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
　　 黛丽背过身去，寒生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只是身不由己，难抵诱惑。
　　 寒生两眼如炬，熊熊的篝火中，已无昨日的缱绻，但见人影幢幢，这些神秘来客正在黛丽的暗示下从容布阵：
　　 “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
　　 “醒醒吧，生！我们刚刚成交了一笔生意，你懂的，就是一些怪胎和标本……”“这次要我帮谁？”“木荣荣在哪里?”“哦……去那里找货源？”“聪明了不是?又开窍了——告诉我呀！”“就在飞船坠落的地方……”“什么？”黛丽一脸茫然，又忽有所悟，然后一甩秀发，眼含热泪，用退化成一道弯痕的嘴唇拼命地吻着寒生：
　　 “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寒生用力推开黛丽，艰难地喘着粗气，“你那位副所大人呢？”“想他了？”黛丽说着扬起巴掌，眼看就要朝寒生劈下去，忽地又悬在半空中，“告诉你，可不许传出去哟！——李亮栽了！”“抓起来了？”黛丽摇了摇头，“他成了一个寄生人，被那些花花草草控制了。”“不对吧？他应该叫宿主。这人就爱拈花惹草，这下遭报应了！”寒生正想着，忽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圆圆的脑袋，一张嘴两个酒窝，好面熟！他正想喊黛丽看看，却又不见了人影。
　　 “妈妈……！”小孩赤身裸体地奔跑在荒凉的原野上，一边哭泣一边呼叫。前面就是一片森林，眼看他就要进入林中时，后面紧紧追来一个女子，寒生认出来了，是叶颖。小孩跑远了，从林中小道边突然窜出几个黑衣蒙面人将姑娘摁倒在地。“不许叫，你这个木蔻草民的探子！我们要找木荣荣！”“不许你侮辱人！”叶颖将头倔强地抬起来，愤怒地向蒙面人啐了一口，立即召来他们的围攻，她慢慢地瘫软下去，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姑娘猛然推开蒙面人，仰天长啸一声，身边的一棵枫树即刻振枝抖叶，在盛夏炽烈的阳光下，枫树中骤现红叶，刹那间，微风轻拂，茫茫林海中的绿叶接力赛般一片片转红，波翻浪涌荡向远方。
　　 研究所的植物园，除了花草树木，别无他物，几十名警察荷枪实弹，戒备森严，高飞昨天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今天就精神抖擞地带队抓罪犯。是的，李亮是中了高飞的圈套了，在高飞“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李亮勇闯禁地的实验使研究所失窃的案件得以水落石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看似和常人一样的肌肤纹理中，原本摇曳着的是青枝绿叶，却突然由远而近类似特写镜头，慢慢地推出一座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房子：生物标本储藏室，接下来的情形就更让李亮惶惶不可终日，让他无计可施了，即使剥皮抽筋，那一件件呲牙咧嘴、瞠目结舌的怪异标本影象，也绝不会轻易消失，还会执着不断地从血肉的更深处涌出。那天，恰逢黛丽有事来见他，李亮刚刚开门，就听见很远的地方有警笛在呼啸，接着又是急促的脚步声，他脑海里骤然蹦出一个词：“魂不守舍”！也许是高飞设计的程序刚好到达准点，李亮见了黛丽还未及开口就仰面倒下。
　　 高飞继续带领警察在园子里搜寻李亮，他想起黛丽与自己的合作，期待着她能再次传来李亮的行踪，上次在她和寒生上飞船前透露了李亮的按排，为了不打草惊蛇，诱出李亮的全部犯罪计划，准备派人暗中保护寒生，可是派出的第一路人马扑了个空，李亮让黛丽临时改变了登船地点；第二路人马分别被人伏击，有的至今不见踪影。
　　 “所长，有发现！”有人在园内的荆棘丛中拨出了一条小路，接下来又出现了一座房子，粉墙黛瓦，飞檐翘角。这就对了，高飞想，以前总是无意或有意中看到李亮在这儿溜达，可是也仅仅是一闪而过。接下来令他失望的是，屋里屋外都搜遍均无人影，忽然间，高飞听到了一个人隐约的笑声，是抿嘴偷笑的那种。“叶颖！”他暗暗地叫了一声，怎么没想到呢，她可是木荣荣的耳目啊，是一个搜集情报的高手，也许她知道李亮的下落，于是便带人急急地赶到实验室，刚到半路，就有人说她已经出去半天了，于是高飞又转回身子，忽然，他从警察们匆匆的神态中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目光，怎么回事？
　　 “高叔！”是叶颖短促而有力的声音，高飞心里一惊，面前又现出她抿嘴偷笑的神情，高飞准备再给一个白眼，不料一阵阵绿色的波浪横空涌来，茫茫林海中骤然出现了由密集的红叶连续排成的大字：黛丽已经外逃！你已被她举报！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高飞紧张地环顾四周，一切如常，那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幻像。黛丽能举报什么呢?无非就是那一笔公款，这可是我一生中的最后一搏了，哪怕身败名裂，也在所不辞。高飞真是恨透了黛丽，没想到竟被这娘们耍了，他想起寒生有多惨，直到现在身处异乡，对黛丽还是俯首听命，万死不辞。这下好了，抓住李亮和黛丽后，下一个阶下囚就是自己了，一腔怒火不免就在心中燃烧起来，他不知道寒生怎么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是故作多情的媚态，还是阴招不断的手腕。黛丽，看你还能往哪跑，只要你一露面，信不信我会一枪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