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子里闹腾了半个月,终于静了下来,一山的杉木全都运下了山。老人找到村上，希望村上留他下来继续看管这片残林。老人相信，只要他再精心侍弄两年，被砍掉的树蔸定能再长出一山蓬勃的杉苗子来。但村上的干部笑着说,我们不能当白眼狼,让人戳背脊!您这个大功臣该回村里养老了。
　　 一个黄昏,老人和大黑狗终于离开了一住十几年的两间屋子,离开了山坳。杉林子已是疮痍满目，不忍卒睹。踽踽而行的老人与狗不时回望，这里曾经让他度过了晚年无比充实的十多年。
　　 六
　　 这十多年里，村里家家都盖了小楼房，连在外面行乞的瘸腿二傻也回家建了新楼房。老人的两间土砖墙屋倒像个衣衫不整的小乞丐，畏畏缩缩地蹲在一群衣着鲜亮的人面前。老人打开锈蚀的老铜锁，开始整理清扫房子的积尘与蛛网。在他自已的睡床对面为大黑狗搭了个窝，窝里均匀摊上一层暖和的稻草，上面再铺上一件自己的旧棉衣。做完这些，老人就早早上了床。
　　 老人对村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了，没人找他来聊天,他也从不找人家聊。只要和他们一聊上,开口就是儿女赚钱的事,老人没兴趣。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整天说谁谁的小孩在外头做经理，谁谁的小孩上万元的月薪。村里那些留下来的小孩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用好奇和陌生的眼神看着这个像从天而降，显得忧郁寡欢老人。相反，大黑狗在村里很受欢迎,而且很快乐，它受到了那些细把戏的最高礼遇。那些细把戏都争相送好东西给它吃，极力讨好它，以与它交朋友为荣。
　　 老人平素很少出门，整日里守着自己的屋子。只有黄昏时光，才会带上大黑狗去村头的晒谷坪里转悠一会。默默凝望村后高高的马头山。大黑狗依着老人颤巍巍的腿坐着，两条前腿把身子撑得挺直，不时伸长脖颈朝远远的山岭空咬几声，显得单调而孤寂，悲凉而空洞，到最后，喉咙里仅挤滑出几缕凄惶的呜咽。从马头山后斜射过来的夕阳，把他们镀成两尊金色的雕塑。
　　 下山后，老人似乎又苍老了许多，不久，便病倒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人这场病得不轻，三天三夜没下床脚.用他的话说是到阎王身边打了一转。村里的老人们看过他后，都相互摇摇头，不言而喻,他们想说的是这次山伯怕是真要走了，留不住了。大家不由地想起他一生的好处来。几个本家老人着手为他准备后事，大家纷纷来病床前陪他,说些宽慰的话。老人心里很清亮,他不怕死,是该回去了.在这世界上,他无崽无女,了无牵挂。然而令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大黑狗.他上床后的三天三夜,大黑狗在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总是用忧郁的眼神望着病垂的老人,像是在为老人默默祈祷.老人无神的双眼与大黑狗流露出无限依恋的眼睛相碰,老人的双眼里渐渐地有了光亮,就有了活下去的强烈愿望与理由。到第四天,老人居然开口喝了几口稀粥汤.第五天,竟能下床慢慢走动了。
　　 老人又扶了拐杖来到村外,朝远处的马头山眺望,大黑狗依然紧跟着老人,在老人身前蹲成一尊雕塑。
　　
　　 七
　　 自从老人这场大病后,大黑狗也不再出远门了。每天只在村里转悠一会就回来,陪伴在老人的身前身后。但当春天一来,村里有两条俊俏的小母狗发春后,大黑狗昔日的豪情又起了,开始不安份起来。有时半天不见身影，老人很理解它,但也担忧它遭人的暗算，有人曾出过高价买它的,都被老人骂回去了。
　　 这天,大黑狗刚出去一袋烟的工夫,就回来了,像喝醉了酒,跌跌撞撞的,一进屋就口吐白沫倒在房中。老人顿时慌了手脚,知道大黑狗遭了天杀的毒手，老人抚着瘫软成一团的大黑狗，不禁老泪纵横，苍老沙哑的哭声穿窗而出，哭声招来了几个邻家老人。冬疤子也来了,冬疤子是狗肉生意的，听说专供城里一家大洒楼的土狗肉。大家手忙脚乱搀扶老人在床沿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宽慰着老人。冬疤子先是附和着劝了几句，接着从钱夹子里抽出二张红票子，想了想，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抽出一张，把三百元钱放在老人手心里，说，钱您用着，狗反正死了，由我去处理好了。老人顿时鼓起昏黄的双眼泡，瞪着冬疤子，手不由颤抖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把钱摔在冬疤子面前，叫他快滚。冬疤子讪笑着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钱。
　　 这时，在地上瘫成一团的大黑狗奇迹般地动弹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双眼慢慢睁开了。静静躺了一会，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左右摔了几摔脑袋，目光里全是茫然和陌生。老人惊喜交集，紧揪着的心也慢慢舒展开来，颤巍巍从木柜里端出一坨肉放在他面前，催它吃。大黑狗望着碗里的肉突然惊恐起来，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角，目光惊悸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目光落在冬疤子身上不动了，似乎在极力回忆一件什么可怕的事，双眼中渐渐射出了一种愤怒之光。冬疤子像见到了鬼一样大叫一声，拔腿往外逃，大黒狗箭一样跟着射出，一口撕下冬疤子一块腿肉，然后消失了，只留下冬疤子在地上鬼哭狼嚎。
　　 自从大黑狗出去后，老人就一直在等它回来。夜已很深了，老人半躺在床上，张着嗡嗡声越来越大的耳朵，努力捕捉外边的动静。几次，他清清楚楚听见大黑狗和以往一样轻轻拱门，甚至他非常熟悉的呜呜声也清晰入耳，老人翻身起床，摸了倚在床边的拐杖，慌手慌脚打开门。然而，外边除了无边的黑暗和寒风走过的沙沙声，哪里有大黑狗的影子。
　　 好几次都这样，满怀希望打开门，等待老人的是一次次的失望和无边的静寂。老人的耳朵在这夜一直捉弄着他，折磨着他。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刚合上眼，大黑狗便拖了两条断腿，呜咽朝他爬来，两只眼睛盛满了哀伤和无奈，似科要向老人倾诉。老人心疼得掉泪，想去抱它，安抚它，却发现它被倒挂在树杈上，血淋淋惨不忍睹，在冬疤子残忍的刀子下不断哀鸣。惊醒，便心惊肉跳再也躺不住了，一双昏然疲惫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瞪着，瞪着。
　　 东方终于吐出了鱼肚白，老人在床上再也捱不住，摸摸索索下了床，扶了拐杖颤巍巍来到了村前那座古老的单拱石桥上。目光散漫地投在静静的石板路上，曲曲弯弯的路上每一块青石板都幽幽地泛着光，却始终空荡荡的，没有大黑狗的影子。
　　 夕阳已无声滑落，只剩下半张红脸，露出羞怯怯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老人的精神防线在这时彻底崩溃了，他朝阒无人迹的石板路望了最后一眼，祈望奇迹出现，然而异常空旷寂寥的的石板路让老人失望，他的心也随即一片空空荡荡。老人艰难地转过身子，拖着瘦长的身影蹒跚往回走，手杖沉缓而单调地敲在一块块石板上，发出空寂的回响。来到晒坪边，老人驻足，扶拐歇了一会，朝马头山呆望了一会，颓然摇了摇头，似乎一切都不堪回首。
　　
　　 八
　　 又是一个不眠的漫漫无目的长夜。
　　 老人起得很迟。老人整个心像沉入孤独而空虚的深渊，显得越发苍老﹑衰弱，好像一阵风会枯叶般被刮走。他像个晚年丧子的凄凉老人，睹物思情，澘然泪下。老人又来到了石桥上，悲伤使他无法久立，在冰冷的拦石上坐下来，手杖斜倚在老人的肩胛旁，双手软耷耷地拢着膝盖，明显浮肿的眼帘无力地垂着，似睡非睡。
　　 几个拖着鼻涕的细把戏见老人在桥上，纷纷扶着他的膝盖喊他。老人平素很喜欢这些小把戏，但老人大部份分不清楚是谁谁的小孩，总有好东西给这些馋嘴崽吃，小把戏们待他很亲热。今天，平时慈和和老人没有像以往轻轻抚着他们的小脑袋，只是勉强睁开朦胧的双眼，无力地呃呃漫应着，旋即又垂下了眼帘。细把戏们也没纠缠他，吸引他们的事物太多了，到桥上寻找各自的乐趣去了。
　　 谁家一窝猪仔乱哄哄拱上桥头，顽皮的小把戏们对他们起着哄对它们一喝一撵，惊得一群猪仔嗷嗷乱窜，擦着老人的裤腿，惶惶然逃下桥头，但隔不多时，便又探头探脑往桥上拱。
　　 老人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像个入定的老僧。太阳升起老高了，暖洋洋地照着这个几近麻木的老人。
　　 这时，一条幽灵般的狗出现在青石板路上，耷拉着耳朵，尾巴像给突然炸响的爆竹吓破了胆一样紧夹在胯下，眼里放出儿吸有狼才有的幽幽凶光，正无声地朝桥上的细把戏们逼近，逼近。
　　 一个眼尖的细把戏首先发现了它，欢呼起来，狗，大黑狗，山公公的大黑狗！几个细把戏丢下手中正忙着的活计，挥舞着脏兮兮的小手，雀跃起来.那阵势，像在迎接一个凯旋的将军。
　　 老人浑身一震，睁开昏睡的双眼，努力顺着细把戏的手望去，一条他熟断得再不能熟悉的身影猛然跃入了他的眼帘，老人不相信似地使劲揉了两把了眼睛，浑浊的双两眼越发模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让他牵肠挂肚的大黑狗竟然安然回来了！老人的心颤栗了，喉咙里发出几声激动的哽咽，步履踉跄地迎上去，想拥抱他久别重逢的亲人！然而，眼前的大黑狗没有像以往一样偎上来，阴郁得有些诡秘，对老人的深情呼唤充耳不闻，目光阴冷地死盯着正手舞足蹈的细把戏。老人疑惑了，难道眼花了，认错了？只是条与大黑狗相像的野狗？但明明是他相依为命的大黑狗呀！老人一时怔住了。
　　 一条懵懵懂懂的猪仔低头嗅着地，朝大黑狗迎去，在相距还有五六步时，大黑狗猛地一个箭步纵过去，一口咬住猪仔肥嘟嘟的脖颈，能听到利牙穿透颈椎的脆响。猪仔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脖子几乎在同时咔嚓一声，殷红的鲜血飞溅而出。瞬间的惨变，惊得另外几只猪仔没命地逃了开去。
　　 老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绝望地意到他的大黑狗疯了！不得了，要出大事。老人朝几个被吓呆的细把戏猛喝喊，躲开，癫狗子咬人！大黑狗此时似乎咬红了眼，几乎没什么停顿就朝一个细伢子跃去。老人的手杖刷地朝露出白森森利牙的狗嘴戳去，杖头包裹的铁尖重重戳地狗嘴上，阻挡了大黑狗凶狠的一扑。大黑狗恼怒地顺势咬住老人的手杖的铁尖，猛一摔头，手杖便飞出了老人的手，接着一纵，便扑上了老人的前胸，两条前腿搭住老人的双肩，利牙大嘴朝老人的咽喉咬落，老人本能地一偏头，肩胛就连肉带皮给撕掉了一大块。此时，老人异常清醒，双手不失时机地卡住了狗的脖子。受制的大黑狗拼命挣脱，爪子一阵乱划拉，老人整个前身顿时多出了一道道血槽，但就是挣脱不了老人越扣越紧的双手。大黑狗呼吸越来越不顺畅，猛力一摔头，狗与人同时轰然倒地。老人开始朦胧的意识里仅存一个念头，此时决不能松手！他把自己最后一丝力都注入在十个指头上。
　　 渐渐地，疯狗不再挣扎，身子瘫软成一团泥巴，吐出的舌头歪在嘴外，双眼暴睁，已经死去了。
　　 老人紧卡着狗脖子的双手渐渐松了，眼睛静静闭着，惟有胸骨突露，血肉模糊的胸部在微微起伏。
　　 几个细把戏被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吓懵了，好一阵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猛然发出哭声，跌跌撞撞向村里跑去。
　　
　　 九
　　 几个村人慌乱地把一息尚存的老人抬回床上，急急打发人去找医生，一个老人回家熬了碗参汤，一边流泪，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家小孙子就是刚才老人救下的顽皮细把戏，她不敢想象孙子如果有个风吹草动，她怎么向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交代呀！过了一阵，老人终于还了阳，望了望房中的其他老人，多皱的嘴唇颤了几下，断断续续说:把我和大黑狗葬在马头山……一起。
　　 老人像了却了最大的心愿,长长吐了口气,静静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