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九九八年长江洪涝，我十一岁，印象太深刻了，他那年名声大起，在我们县是家喻户晓。
　　 你说说。
　　 你要听，等你回宜江市后，你给个机会，我给你接风再爆料。
　　 以后再聊。年文青简单干脆地结束通话。黄小璐盯看逐渐暗沉下来的手机，一动不动，直至屏幕完全发黑。
　　 办公室外面人来人往，都是女性。现在，“妙相”生意更好了，女性来取痣的增加了新的年龄段，就是少女们，豆蔻年华的少女们由妈妈带到妙相来取脸上明显或不明显的痣。女孩子站在妈妈的身边，大都羞涩，眼睛还流露出焦急。焦急的情绪，如同被污染的水流，从眼睛淌过，不由抓紧了人的心灵。说白了，就是担忧，一种对已经公认的却束手无策的灾难的忧虑恐惧。黄小璐心中感慨不已。而今，不光是少女们来取痣，还有女童——脸上长有各类痣的，招眼得很，也在妈妈们的陪伴下来到“妙相”。女童对灾祸完全陌生，遇见年龄相仿的伙伴，不由雀跃欢呼，妈妈们忍不住小声斥责。工作室外面的走廊上又摆起一长溜的铺位……她为火爆的生意沾沾自喜过，但在第四起案件后——几乎是在自己转身后发生的，可能感同身受，再看见那些来“妙相”的少女和女童，似看见恐惧从体内飞奔出，血液似的溅落在肉眼可见的地方，她毫无兴奋感，相反，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意外的是，墨镜男人又出现了，这次是专门回收女童的肉痣，单价翻了一倍。男人依旧不苟言笑，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留联系方式。大赚啊，何乐而不为？感慨之余，心头又升腾烟雾般的疑惑，他回收肉痣，真就是为了生产某些获得高利润的产品吗？想法还没有出口，心中随即释然。人家回收肉痣，自有用途，而自己不费力气赚大钱，想那么多干啥。
　　 墨镜男人刚离开，邹公子的妈妈来了，没敲门，直接推开了虚掩的办公室门。
　　 我是邹橙橙妈妈。女人随手关紧办公室门，并拉上了办公室的窗帘，又慢慢朝办公桌走来。女人满脸悲戚，随着迈开的脚步，那悲戚呼之欲出。有些不正常，出离悲伤了……难道她要把丧女之痛算到自己身上，于是来教训自己发泄悲愤？黄小璐下意识地站起来，右手抓住茶杯。
　　 邹橙橙妈妈似乎气短心慌，走到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旁，身体就瘫了，看不出攻击的能力。是啊，突然间丧失了女儿，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由头，还是如此的死相，她短时间怎么接受？沉重如山的悲伤下，她来到“妙相”，终于松垮成废墟。女人面色发白，右唇边上的偏黄的黑痣完全颠覆美人痣的称号，鸟屎一般，皱巴巴地耷拉着。女人窝在椅子中，右手按在胸口，嘴巴微张。黄小璐赶紧倒上一大杯温水，喂向女人嘴唇。女人很配合，咕咚咕咚喝完了温水。大半杯温水聚拢了女人涣散的真气，女人在椅子里扶直了上半身，脸色依旧苍白，美人痣依然破败，眼神看上去空无一物。
　　 黄小璐柔声劝告女人节哀顺变，又心理咨询师一般用上“共情”技巧安慰，表示自己也有过失亲人的经历，那是天塌下来的悲伤，无法用言语描述，心理的痛苦沉重如山，塞满了心胸，堵塞了血液，还压制人呼吸，那种体验……只有经历的人才能体会。但是人去如灯灭，这是事实，无论我们怎么悲伤都改变不了，唯一能改变的是，也有意义的是，惩办凶手——此时，女人茫然地转了下眼珠，泛白的眼珠看向黄小璐，嘟哝“为什么”。
　　 她终于说话了。黄小璐趁机建议，不要强行憋着忧愤悲伤，硬憋着，犹如用肉身去对抗大山，无异于拿鸡蛋碰撞石头，与其痛苦地硬挺，不如想办法排弃。女人眼睛看向黄小璐，眼珠一动不动。黄小璐补充，排废气一样排掉。
　　 女人垂下眼睛。黄小璐丝毫不放松，继续建议，既然已经来到“妙相”，不如放松下，放松形式多样，可以倾诉可以吵闹哭泣可以拳击。说到拳击，黄小璐压低声喉放慢语速——在拳击中，你可以体验殴打真人的快感。说着，黄小璐抬起屁股，走到女人身旁，做出邀请姿势。
　　 女人唿地一声吐出沉滞在嘴巴中的气，右手伸出，挡在黄小璐身前，断然又及时地拒绝了黄小璐的邀请，而递来的眼神让黄小璐一震，那种恨到骨髓的愤怒……原来，邹公子的妈妈身体是有些崩溃，但思维却一点也没涣散啊。黄小璐尴尬地笑了笑，退回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好。
　　
　　 八
　　 女人站起来，重新拉严了窗帘，并关闭了刚才还亮着的电灯。
　　 黑暗顿时笼罩了房间，铁锈一般的气味顺势而生，在黑暗中迅速地扩散充盈。生涩、坚硬的气息，在房间膨胀出异样感。女人可能坐回椅子上，她在抽搐，接着，沙哑的喉咙抖颤出嗯嗯嘤嘤的哭声。黄小璐撮起嘴唇，心中劝告，放开喉咙哭，尽管哭，我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不错。女人没有听见黄小璐内心的劝告，她压制着声喉，使逸出的哭声四处漏风，短促，不成形，又夹杂了胸腔抛出的气息，形成了低沉的混杂音，闹腾着耳膜。
　　 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闪烁的光源和音乐一时压服了女人的哭泣。黄小璐抓住手机，摁下拒听键，还按了消音键。手机又在震动。黄小璐恼火地弯了腰，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下面，点开屏幕。是提香警官的短信，催促黄小璐把《美人痣》诗歌稿发给她，并发来了邮箱。黄小璐手指划拉出回复：等会儿发你。
　　 女人已停止了哭泣，端正了上身就坐，这个女人其实不大容易被击倒。
　　 你叫黄小璐，是江城县的孤岛人吧。女人打破了沉默，递来沙哑的询问。
　　 您也知道孤岛——黄小璐的话马上被女人打断，不耐烦的四个字回荡在黄小璐耳边：去过一次。
　　 嗯，那地方特殊，您家的邹局长曾经是孤岛父母官。
　　 那时，我们还不认识。
　　 您的意思——是指我与您，还是您与邹局长？
　　 都是的。三个字，干脆利落，枣核一般从女人嘴唇里吐出，经由女人嘴唇朝向，穿越黑暗，准确无误地打在黄小璐脸上。黄小璐抬起眼睛，愣愣地面对黑暗中的女人，视线停留在某个地方。她什么意思？火气挺大的，她与她那时就认识——怎么可能，我黄小璐那时十一岁，生活在四围环水的孤岛上，谁都不认识，她呢，正值青春年华风华正茂，两人没有认识的丝毫可能，她却……
　　 女人又站起来，拉开了窗帘，再次给自己倒满温水，坐回椅子上喝水，然后抬起脑袋。有个冒昧之请，我女儿邹橙橙唇边的美人痣被凶手剜掉了，凶手下手重，刀子落得深，一个大洞，橙橙破相了，现在殡仪馆的美容师已经修补好，橙橙来到世上就这样离开，我不忍啊。女人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她走得太突然，我当妈妈的，没保护好她，只能保证她模样完整地离开，还请你帮我完成这个心愿，为橙橙补上美人痣。
　　 闹了半天，这个女人来“妙相”，原来与别的女性背道而驰，别人是来取痣，她却是为女儿来补痣。黄小璐心中感觉到不舒服。我是美容师，但是，是给大活人美容整容的，给……这是为难我。
　　 对面的女人红肿的双眼漫起水液，水液把眼睛浸泡得桃子一样鲜亮刺目，而唇边的美人痣仿佛触电一般，奇怪地抖颤了下，接着，又抖颤了下。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她太无辜了……女人聲音发抖，吸了下鼻子，继续说，她喜欢你的诗歌，特别是那首《美人痣》，她用双语朗诵，听，我耳边又有声音了，她在用英语朗诵你的诗歌《美人痣》……场面似乎定格，两个女人相互凝望，瞪起双眼，而莫须有的声音，仿佛受到某种召唤，真就响在黄小璐耳边。
　　 不会亏待你的，价钱是你现在报价的双倍，甚至……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的确诱人，但不是价钱的问题，真的不是。黄小璐舔下嘴唇，支起耳朵，继续捕捉那莫须有的朗诵声。女人还在央求，给我女儿一个完整的模样，让她漂漂亮亮地走路，就今天晚上吧。
　　 黄小璐很无奈。今晚可能有些急，明天上午吧。但女人固执地摇脑袋，要求今天晚上补痣，理由是：你这里又不缺痣。怎么不缺？墨镜男人刚来过。黄小璐不好解释，却又无法拒绝，只好说，明天上午肯定有，如果今晚……我等会看下，说不准今晚可以补痣。
　　 痣呢？女人站起来，瞪起眼睛，又扫射来刺眼的愤怒。黄小璐不理。女人离开座位，转身离去。
　　 她说走就走，步伐被灌注了力量，迈得快而有力。黄小璐跟着离开办公桌椅，仍旧赶不上女人的步伐。而嘴唇受到一股力量的催促，不由张开。您知道吗？一九九八年年底，邹局长在孤岛做了一件好事，大好事，从此官运来了，年底就进了县常委班子，再接着被提拔到宜江市，一路官运亨通啊。
　　 正在拉门的女人，身体凝滞在办公室门前，右手僵持在大门把手上，脸庞外侧。黄小璐还看见，女人右唇边上的黑痣似乎抖了下。
　　 您刚才说你们那时不认识，嗯，邹局长年长您许多，您那时正值青春，至于我……自然您也不认识我，我一个穷困地方的小屁孩，目不识丁，能认识谁？可我就是因为邹局长做的大好事记住他的，看见您，我就多嘴了。黄小璐有些管不住嘴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但，女人已经拉开了门。黄小璐的嘴唇又张开，却是轻而恭敬的语气：请问您的尊姓大名，冒昧哈。
　　 客气了，我叫朱碧，哦，你刚才答应我的，就今天晚上。
　　 朱碧？她叫朱碧？
　　 这下轮到黄小璐情绪失控了，她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女人嘴巴一张一合。奇怪的是，女人唇边的鸟屎一样的美人痣完全活过来了，随着上下抖动的嘴唇，竟颤出一阵眩目的光芒，而沙哑的声音也恢复了水分，圆润清脆。是你留下橙橙吃晚餐又参加诗乐会的？我特意交代了她，诗歌讲座一结束就回家的。
　　 黄小璐觉得嘴唇干疼，舌头伸出舔舔。是的，因为诗乐会采取直播形式，对大家都是个机会，哪晓得……
　　 你算定了，那样的夜雨天，橙橙回家要经过后面靠山的路，你心机深啊。
　　 心机……
　　 我叫朱碧，请记住。
　　 黄小璐的双唇微微张开，喉咙却被突然涌起的千言万语堵塞。她叫朱碧，是邹国普的妻子，邹橙橙竟是他们俩的女儿。黄小璐眼睁睁地看着朱碧离开，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又就近坐在朱碧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发呆。
　　 晚饭时，同事喊黄小璐去用餐，黄小璐想起提香警官的短信。
　　 发出诗歌稿，吃饭。到工作室，果然有新鲜肉痣，然后带助手去殡仪馆。意外地遇见了邹国普。他老了不少，胖脸松垮打皱，头发也白得刺眼。邹国普朝黄小璐轻点脑袋。黄小璐也点下脑袋。邹国普收回的眼神在镜片后虚出模糊的白光，刹那间，黄小璐心中一凛。他们真的怀疑自己了……那么，他们也记起往事了，有些事情并非真被时间无情地埋葬了。
　　
　　 九
　　 邹橙橙跑到梦里来了。
　　 身着灰白色的袍子，头发扎成丸子头，额头上的美人痣红玛瑙似的反射灯光，整个人飘飘出尘，又华贵大气。邹橙橙笑着吐出舌头，红舌头左右摇摆，泛出水泡，小水泡不断繁衍滋生，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邹橙橙不可遏制的笑声中，水泡咕咕冒出，瞬间成河，又逐渐丰腴漫漶，快要覆盖整个视线。邹公子，黄小璐喊道。但邹公子不见了，自己也不见了。只有洪水，土黄色的洪水，波泛沉渣废物，见缝插针地流淌淹没。黄小璐觉得呼吸紧张胸口发闷眼睛酸疼。接着，自己和邹公子出现在洪水中，只有上半身，洪水逐渐上涨，淹没了她俩的双臂肩膀，又淹没了脖子。两人哭喊着救命，接着又呼喊彼此的名字，黄小璐——邹公子——
　　 挣扎的两人伸出双手，在洪水中蹒跚，刚要挨到一块儿，一个巨浪扑打来，分开了她俩。邹公子凄厉地呼救，半个脑袋不时闪现，球似的沉浮飘荡。黄小璐伸手抓住一把头发，正是聚拢在头顶的丸子头发，黄小璐捏紧了上提，退回岸边，再使劲地上提，却提起一个男孩子的脑袋，被轮船撞击后的脑袋残骸，鼻子没有了，半边脑袋没有了。
　　 睡梦中的黄小璐头昏胸闷，强迫自己翻了个身。又见洪水涌来，掀起一个滔天惊浪，十一岁的自己，站在洪水中，右手提起一个男孩子的脑袋……黄小璐眼前发黑，右手一松，脑袋残骸浮荡在水面，水草一样飘来荡去，荡出一个又一个漩涡。漩涡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叫朱碧，是你以后读书的资助人，快救我起来，快啊……一个急流冲袭，冲来的不仅是浪头，还有浓雾。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中，呼救的声音时断时续，残骸时沉时现。慢慢的，残骸漂浮到眼皮底下，刺疼了黄小璐双眼。那残骸脑袋哪里还是脑袋？它被削掉了血肉，只剩骨头，仅余半边骨架的骷髅不断冒水，在黄小璐身边萦绕。
　　 黄小璐惊醒了，黑暗中，睁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伸手摸下自己，全身汗湿。
　　 朱碧？朱碧不是男性吗？这不会有假的，她十一岁的记忆是被刀子镂刻进脑海里的，以致冲淡了孩童时其他记忆，怎么能有错误？黄小璐坐起来，盯着眼前的黑暗，轻易地就把自己送到了十一岁那年。
　　 那个大学生在一个周末来到江城县，又坐船来到孤岛，找到了黄小璐的家。那时，一场车祸夺走了父母性命，黄小璐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是一个人，还有身患哮喘的祖父。祖父本来住在另一边，因为孙女成为孤儿，而且孙女心脏也不好，特意来照看她，也只能照看，黄小璐的学业听天由命了。但谁晓得，运气来了，一个大学生看见关于黄小璐不幸遭遇的报道，心生恻隐，竟然寻到了孤岛。先找到庙村村委会，在村书记的带领下去黄小璐的家。村书记嗓门粗大，还在田埂上，就扯着嗓门喊：黄呴包（孤岛称哮喘病的土语发音，均是第一声），有人给你家孙姑娘送好东西来了。祖父迎出门，黄小璐跟着出来。村书记介绍，这是江东大学的大学生，要来资助小璐读书。大学生额头上长有鲜红的青春痘，在微笑中甚是夺目。人腼腆得很，说话前一直笑，还在脸颊笑出女孩子的胭脂红。大学生说，江东大学就在宜江市，离江城县不远，清晨坐班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又花费三个多小时找到了黄小璐的家，真是隔山容易隔水难啊，到这里就是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