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上朵朵(中篇小说)
可惜你爸不是金子,木朵生气了,把碗一放,不吃了,我的话你们听不进。
哎,事归事,饭还是要吃的。谷多把碗递给木朵,轻轻说。
不吃了,气都吃饱了。木朵不理谷多,扭过头。
妈,我的好妈妈,莫生气哦,来,女儿给你揉揉肩。女儿站起来,来到木朵后面,双手搭在木朵肩上,轻轻揉了起来。
木朵神色缓了过来,谷多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朝女儿竖起了大拇指,便往外走去。饭后他喜欢走走。
那种熟悉的力度,木朵一下子心软了,她最喜欢女儿这样。木朵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尽情享受女儿的体贴。女儿是她心头肉,宝贝疙瘩。她对谷多是满意的,是谷多给她这么个可爱的女儿,不然哪里去找?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嫁谷多对不对?听说水生婚后,像他爸一样,也在外与女人瞎搞,老婆气不过,与他离婚走了。唉,人啊,知面不知心。木朵深深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自己咋个那么糊涂呢?竟然把水生当个宝,供在心头。这样一想,她觉得嫁谷多是对的。
水生进县城后,先还会有个电话给木朵,后来就如消失了一般,再无音信,这让木朵很失望。其实她也早听说,只是不愿相信。水生跟着他爸干,做工程队的一个项目经理,搞装修。水生身边经常有一个时尚女子,有人见过他们在车上亲吻,也有人见到水生在公园里捏女人的屁股。
村上的人看不懂木朵,你相中的人不喜欢你啊,相中你的人你不喜欢,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老村长叹道,什么爱呀不爱的,能在一起过日子的,才是值得爱的。不能在一起的人,像风,抓不着,闻不见,看不了,没用,却刮得人生疼。
木朵知道,水生拗不过他爸,不会娶她。有一天,水生开车回来。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木朵把自己关进房里,哭了一天。
木朵姨妈急了,垮下脸来说,你妈这个样子了。姨妈为你急。谷多喜欢你,一直未娶,不是人家找不到,是在等你。你不喜欢谷多,喜欢水生,可人家水生结婚有了娃,你该找了吧。如果不嫁谷多,姨妈村里有一个小伙子,不错的。姨妈领他来,帮你犁地,你看看。不能再耗下去了,女娃娃耗不起,年龄大了就掉价了。
木朵低着头给妈洗被子,不说话。
姨妈带来的小伙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朝木朵笑笑。他拉着牛,跟着木朵来到地里,却见地已犁过。还用说,一定是谷多干的了。
木朵扯过一根草,揉着,趁姨妈去方便的时候,对小伙子说,我喜欢村里的水生,非他不嫁。
小伙子不再笑,也不等姨妈,牵着牛转身就走。
姨妈气得直跺脚,说,我再也不管你的事。
太阳落山的时候,天地通红。木朵望着地里的红,心里一阵阵揪着疼。她跑出地里,在翠河边找到谷多。谷多站在他家黄牛旁,吹着口哨。牛低头吃水,咕嘎咕嘎声音很响。每到傍晚,他都要牵牛来翠河里饮水。木朵说,谷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需要你帮忙。
谷多嘿嘿笑笑,并不在乎她的拒绝,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暗暗帮。犁田耙地,收割管理,默默做。更多的时候,悄声不响做完了,木朵才知道。
木朵跑到谷多家,说,我不要你可怜。
谷多还是嘿嘿笑笑,两颗门牙白白的,连声嗯嗯应着。他转身端出一碗酸菜,说,我做的,味道真的不错。吃不完的,你还可以用来做酸汤脚,腌酸菜。好吗?
木朵跺跺脚,唉了一声,没有接,放下那天谷多给她的围巾,转身就走。心里想,村子里常有人给谷多要酸汤脚腌酸菜,我可不稀罕。不过,那碗酸菜味道真好闻,木朵舔舔嘴。
木朵觉得谷多做的酸菜好,朵朵村的人都这样认为。谷多做的酸菜好吃,比我们这些婆娘做的还好吃,那些村妇都这样说。嘿,这个怕读书的谷多,竟然把他妈妈腌酸菜那一套本领学会。有人说,谷多在他家酸菜脚里加了点很神的东西,他家的酸菜才这样好。很多妇女,都信了,腌酸菜之前,跑来找谷多要点酸汤做酸汤脚,提味。于是,你传我我传你,谷多的酸汤脚被传神了,成了神酸汤脚。后来,人们直接说,谷多,给你要点神酸汤脚。
谷多由他们说,嘴在人家身上,管不了。他越来越勤快,酸菜做得越来越专业,什么干酸菜、活酸菜、白萝卜酸菜、红萝卜酸菜、腌酸萝卜,样样会做。他不再种苞谷,只种菜,种萝卜。他还把白虎山脚下别人家的地租了很多,种上菜。他也找过木朵,木朵不干,说自己要种。
谷多说,我租地给你的钱比你种多得多。
木朵扭过头,就是不肯。
谷多的酸菜名气大了起来,起先是他送酸菜到城里农贸市场,由于买他腌的酸菜人多,常断货,于是,摊主直接开车来他家拉。这几年,谷多起早贪黑,靠卖酸菜赚了不少,盖了新房,三层楼,每层四个房间。
来给谷多说媒的人多了起来。
老村长对谷多竖起大拇指,笑道,谷多,你家就你妈和你,盖这么多房间,是要娶几个老婆啊?谷多妈拄着拐棍,一边咳着,一边说,我说老村长,你就别取笑多儿,娶一个老婆都像往天上摘星星,还几个呢?
不是说媒的踏破门槛了吗?老村长明知故问。
唉,这个没出息的,死牛筋一根,他都不愿意。谷多妈努努嘴,指了指西边,说,只要那个冤家。
问题是人家瞧不上啊,老村长说,摇摇头走了。
木朵姨妈瞧得上。
木朵姨妈瞧得上谷多,认为他能干。她远远望着新盖的三层楼房,暗想,木朵太傻,放着这样好的小伙子不嫁,偏要痴婆娘等老公,守着水生,结果黄了,把年龄也守大了,成了老姑娘,不值价了。
谷多不这样想,在他心里,木朵是无价之宝。
白虎山脚,一大片绿油油的白萝卜地。尽管有些寒冷,谷多却忙得汗滴汗淌的。这儿种洋芋好吃,那种萝卜也错不了,那腌出来的酸菜味道一定特别。谷多没有犹豫,全种上了萝卜。果然,白萝卜水甜水甜的,就连叶子,凉拌也是好吃的。谷多坚持不用化肥,村里人无话可说。前几年,他们嘲笑谷多傻气。用化肥,那么省事,可谷多不用,要么挑粪水泼在萝卜地,要么到山上搂腐质土撒在地里。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同样的山坡地,谷多家的萝卜好吃,纯正的甜味。那些使用化肥的地里长出来的萝卜,味寡,几乎没有甜味。
谷多自信路子走对了,种庄稼取巧是不行的,还是实打实可靠些。就如养鸡一样,养一年的鸡和养一两个月就大的鸡肉质完全是不一样的。养到数的鸡,鸡肉好吃,香,熬出来的鸡汤都是黄生生的。那些一两个月就大了的鸡,鸡肉寡淡,毫无香味,吃在嘴里柴垮垮的,汤也是白扑扑的。
谷多挑了一提篮大个大个的白萝卜,还拎着一罐酸菜,朝木朵家走去。这是他新腌的第一批红白萝卜混合酸菜,好吃得很,特别是用来煮红豆、煮排骨、煮火腿,那真叫一个爽。
木朵家在村西头,独门独院,院门用几根木头连着,手一摇,晃个不停,要倒似的,一把大锁挂在门上,锈迹斑斑,里面的情形透过木头缝隙看得清楚。
木朵的妈妈在院子里,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棵梨树下。谷多早就听说,她一个人在时不愿意待在屋子里,要坐到木朵回来。梨树落得没有一片叶子,干枯枯的枝条毫无生气,蔫里吧唧的,还不时扯一把风,摇头晃脑。木朵妈拿着打火机,吓唬寻食的小鸡。小鸡抖动翅膀,爪爪点着地,叽叽叫着,跑到老母鸡身边。
木朵家的房子低矮,木瓦,土基墙脱落,椽皮腐朽,瓦檐黝黑,歪歪扭扭,像一条蛇样的。在谷多的记忆里,木朵家的房子比他家的还要久远。他家的老屋已无法居住,木朵家依旧在住。要是哪天倒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木朵又好强得很,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忙。可木朵一个弱女子和一个犯痴呆症的妈妈,这日子过得馊汤滴水的,还谈什么维修房屋,更莫说盖新房了。谷多站在门口,痴呆呆想。
是谷多啊,又来送东西。谷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老村长。说是老村长,也不老,五十出头,只是比他的同龄人显老,脸上皱纹多,像山坡上的梯田样的,层层叠叠。
是啊,老村长。谷多不愿多说,抬脚就走。
谷多,木朵心不在你身上。你就别痴了,赶紧另找人家,好女娃多的是。以你现在的条件,好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老村长在谷多身后说。
嗯,嗯。谷多回头,朝老村长笑笑,道,劳老村长牵挂。
老村长望着走远了的谷多,叹着气,想起谷多的父亲在世时,帮过他不少忙。谷多不愿意找其他女娃,心思都在木朵身上。哎呀,找个机会,撮合撮和这两个孩子。
五
谷多在农贸市场绕了一圈回来,女儿还在给木朵按摩。木朵闭着眼,很是享受的样子,谷多指指他,又指指饭菜,意思是说,你给你妈揉着,我去收拾碗筷。
谷多喜欢做事,饭后,从不会攀扯木朵母女,他包揽了收拾碗筷,说动动对身体好,木朵由着他,有谷多在,再也不收拾碗筷。
他不怪木朵不支持他,那是她不知道他的心。他一直有一种卑微,以前贫穷,任人欺,他都忍了。现在有钱了,以前欺他的人,还在瞧不起他,尤其是那个水生。看那些在水生面前把头低到胯子里的表现,像狗见了拿肉包子的人样的。他算悟出来了,还是官吓人。既然人家瞧得上他,让他做县政协委员,那就做啊。再说了,他不是像木朵说的那样钻头觅缝想当官,是人家找上自己的,是公家需要,不能扯后腿。老孙说,政协委员大小也是个官。想起水生看不起自己的模样,谷多心一横,那就答应做,不是为了欺人,是为了不让人欺。
他看了一眼闭着眼很是享受的木朵。嗨,木朵真笨,你以为人人都会有这个机会。要不是县政协里一位领导夫人爱吃咱的酸菜,当官的念头八竿子也打不着咱。
谷多后来才知道,常来买酸菜的那个富态女人是县里一个领导的夫人。人家这位夫人只吃谷多的火一把牌酸菜,后来,吩咐谷多直接送到她家里。日子一久,就熟络起来。她觉得谷多的酸菜味正,用来炒菜、做汤,最好吃。领导夫人竟然当起了义务广告员,给谷多介绍了几个大客户。谷多为了还这份人情吧,再也不要人家的钱,只是按时送去。人家到处鼓吹他的酸菜,引来这么大、这么多的客户,而人家只是喜欢吃他的酸菜,就是顿顿吃,一顿最多也是两块钱的酸菜,又吃得了多少呢?
有一回送酸菜去,领导正好在家。领导夸他从小本生意做起,从乡村做起,做进了城,做出了样子,是个体商家的榜样,县里的发展,有他的一份功劳。谷多不好意思,笑笑,说,我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当问起农贸市场的情况,谷多如数家珍。对领导熟悉了,就不怕了,话就多了起来,还自然。谷多还谈了他的想法,也把平时大家吹牛唠嗑时需要政府做的事说了出来,中间还时不时夹杂着笑话。领导移动了一下胖胖的身躯,在身后垫上一个垫子,说,看不出,你很有思想啊!现正需要你这样能说会道,能给政府提建议的私营个体户做代表,进政协参政议政。唉,有的代表,一届任期满了,也没见发个言,还代表个鸟啊!其实,领导说的这些谷多都不懂,他以为只是领导一时心血来潮,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年底,谷多被选为县工商联副主席。领导说,虽然是个挂名副主席,作为推荐为县政协委员的候选人选就符合条件了。
卖酸菜的当了政协委员,这可是县里的第一次。当了政协委员的谷多,才知道这位领导是县政协主席,叫王大宣。
谷多比以前忙起来了,按他的话说就是会议多、巡视多、调研多、材料多,参加的活动多,还要常去挂钩扶贫点。一次,参与乡下调研活动回来,路上遇到老孙。老孙没有像往常那样往他肩膀一拍,说,谷主席,回来啦。谷多忙说,别这样喊,咱俩,谁跟谁呀,我还是以前的我。话虽这么说,谷多心里别提多爽啦。即使其他的商户,与他的关系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平时对他爱理不理的都与他主动打招呼。
人家是瞧得起咱,咱可别不识人敬,不能学那水生。谷多这样想,依然如以前一样。
回到朵朵村,他发觉,乡亲们对他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很客气,很主动。场面很熟悉,他想起了他们对水生的样子。
他才坐下,村里杨寡妇就来了,说王寡妇的情况与她一样,却有低保。咋个她没有?杨寡妇边说边哭。刚把杨寡妇送走,老村长拄着拐棍一颠一颠来了,说他侄儿太不像话,一年挤占点,一年挤占点,快把与他家接壤的那块好地霸占了。现在,只有请谷委员出面协调,恢复原来的地界,不然这地真没法种了。老村长要谷多随他到地里看看。谷多扶着老村长,往地里走去。谁让他是对谷多有恩的老村长呢?
老村长的侄儿真不像话,直直的地界成了弯月形,中间往老村长家这边鼓。
当谷多从地里回来时,家里已有好几个村民在等他了。
谷多说了一天的话,总算躺在床上。谷多睡得很踏实,木朵反而睡不着。
木朵烦恼了,乡亲们对她说话不如以前那么贴心贴肺,让她觉得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似的,连那几个经常数落着当官的不是的人,也不再在她面前开口了,即使说话,也是不疼不痒的几句。人还是那些人,她还是那个她,房屋还是那些房屋,但是,心已经不是以前的心。心有了距离,是最可怕的。她嫁给谷多,可不是因为他有钱,更不是知道他今日会当官。她嫁给谷多,是冲他的那份对她的心,是上天的眷顾,不然怎么会让她妈妈得那种病,怎么一把火就让她家的老房子烧为灰烬,怎么会就住进谷多家房子里,怎么就嫁给了谷多。尽管过去了许多年,那一幕幕,像坛子里的酸菜味越发浓了起来。
以后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