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澡堂(散文)
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只剩七分钟了。
学校澡堂告示上写着九点半停止供水。
看着收拾好的澡篮,只略微停顿一下,我便吊儿郎当地走进了十二月的夜色当中。不说中庸之道,就人情世故来论,我不信它能让我满身肥皂泡的走出澡堂大门。倘真如此,隔天头条就会登出“震惊!双一流高校惊现男子被迫裸体出浴”的大红标题。这年头,舆论从来只看结果。
也对,大人只看结果,小孩才分对错。
掏出临出门前准备的纸巾,小心翼翼地包住鼻子擤了擤鼻涕,淡红的粘稠状液体跃然纸上,给手掌带来一丝不期待的温软。
小县城里孤陋寡闻的我,早已被省会这罂粟般充满诗意的雾霾给弄得不知所措,头晕脑胀之下急火攻“鼻”,流了好几次鼻血。医生是怎样看待此例我不愿详解,反正我是心甘情愿接受这番自圆其说的,至少让肉眼可见、充满实体感的白色雾霾与不多见的红色液体发生联系,不也算美事一桩,别有一番浪漫可言吗?
男生浴池在二楼,女生在一楼。这不起眼的设计今天着实让我尴尬透顶,丝毫感受不到我暗暗期许的温馨又从容。校园卡内余额所剩无几,而圈存机又恰好“落户”在女生浴池的正对面,分毫不差,好一个相得益彰。
思前想后,还是去二楼那家常去的理发店寻求帮助方为上策,毕竟身为熟客的我,腆着老脸借张卡想必是无甚大碍的,不论从交情抑或是从颜值出发,我找不到一丁点能被拒绝的理由。
“人生受苦识字始”,此言不虚。九点二十九分,我重新回到了圈存机前。
理发店老板铁青着脸“下一楼去搞”击垮了我“无懈可击”的逻辑论证。这次比斗,对方无招胜有招,我一击即溃,体无完肤。那不耐烦的语气恍惚之中让我对“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至理名言产生了怀疑。电光火石间我在脑海里天人交战,极力想为老板的表现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开脱,脑中的黑洞越来越大,我仿佛跃入混沌之中越陷越深,挣扎着逃命却总也无法跳脱出来。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我无理也想要巧辩三分。
罢了,想必这也是“无奸不商”的真实写照,一种仅可意会的别样解读,罢了。
刚一掀开浴室的帘子,我的视线就完全被雾气阻隔,扑面而来的浴室特有气味席卷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热,好热。不仅热,而且潮,甚至能感觉到水汽穿过衣服直冲内脏,顷刻间便由内而外的火急火燎。
潦草地用手指头擦了擦镜片,在人堆里见缝插针夺得一个空柜子,耐着万蚁噬心般的燥热将自己扒拉个一干二净。
呼,好了,清爽了,此刻反倒对这潮热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就好像冒着大雨终于千辛万苦到家,热水澡冲毕,裹着浴巾坐在窗台,手捧咖啡看着窗外,只盼雨再大点才好的感觉一样,有种说不出口的玄妙。
将充值好了的校园卡插进机器中,便虔诚地仰头望着花洒,我就像一个婴儿般呆立着,因为我既无法控制水温,甚至连能否出水也肯定不了。哪怕你腹中贮书一万卷,此刻也只能一丝不挂地愣在原地,你不能仰仗同样一丝不挂的身边人,你什么也做不了,此时此刻,你只有你自己。
出水了。嗯,还很温,很暖。
将整个身子沐浴其中,竟没由来的眼眶一热,脑海中自顾自地闪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我极力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却如同此刻摘掉眼镜的视野一样,雾蒙蒙的一片。但我确定,我的眼睛看到了,因为她们的温热就快溢出了眼眶。用手接了满满一捧温水使劲揉到脸上,想要擦去痕迹——只有你自己,哭了算什么?哭了又给谁看。可笑的文科生的多愁善感。
使劲搓着身上的污垢,变着姿势力求将最大的力气用到皮肤上,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反复摩擦,疼了就对了,疼了就舒坦了。等到每一寸皮肤都显出血粒般的肉红,我深深地突出一口浊气,紧接着猛吸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的夹杂着沐浴露味道的水汽,一个趔趄冲进越来越大的水帘之中。
突然提高的水温激着身上的殷红,简直就好像一股子酒精直接泼在了身上,等到终于冲完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方才发现,牙齿已然是咬得发酸。可不知怎的,这水温越来越高,流速越来越快,压得直不起腰。下意识地看看周围,竟没一个人吭声,脸色平常地就像是起床后喝了一杯温开水。
其实我懂,如果有镜子,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表情与周围人完美的协调一致。因为我们都懂,我们只有自己,热了怎样,热了又说给谁听,也不显得矫情?
刚刚闪过的画面再一次从眼前呼啸而过,不过他们没跑开,而是围着脑子绕圈,看清了,我终于看清了。
我就知道,我知道的,我早该知道。
画面中的小孩就是少不更事的自己,和父亲一块去澡堂洗澡,老爸要了两个柜子,可我偏争着和他的衣服放一块,他反对我就噘嘴:“老男人还嫌弃一个童子身?”洗澡时乐得享受一把公子哥的待遇,必须老爸给我调好水温,不然我就大喊大叫,我记得眼力尚佳的我甚至能看到父亲鬓侧的青筋直凸,烫了我就叫,冷了我也叫,叫不是目的,叫给他听才是目的。那时真正的痛苦莫过于搓澡,那是我发心窝子的叫喊,没掺半点虚假和委屈,真是疼……此刻的我就是他们身侧一个形单影只的路人甲,借着氤氲的湿气偷偷打量着我自己过去的生活,或者,我可以称之为童年的东西。
刚穿好衣服就感觉到后背已经是汗津津的一片,头也顾不得擦就直往外冲。理发店老板看到我:“诶,头发没干就出去?不怕感冒?来店里吹吹。”
“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吹,下次。”我热气腾腾的脸上定是绽开了一朵可爱的白兰花。这老板,也没那么坏嘛。
走下一楼,推开大门,一股久违的凉气争先恐后地来会会我这个老朋友。也就是推开门拥抱它们的那一瞬,我觉得自己是个凯旋的英雄,嗅着这漫天的“沉沉暮霭”,大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张家大院”的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是老妈的:“儿,学校冷吗?多加衣服,别感冒了。”
“爸妈,你们睡了吗?”现在是十点零一分,我还是发了这条微信。
“咋了,你妈睡了,有什么事?”
“没啥事,就是想和你们说声晚安。”
“是不是生活费不够了?怎么花钱大手大脚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
“?”
“我想你们了。”
十点零五分,还没回,正准备收回手机,消息来了。
“我们也想你。”是老妈回的。
我抬头看了看右前方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真美。
拜读学习了,感谢赐稿看点,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