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城市呆久了，就会心生倦怠。满目所见，都是街道和水泥的建筑，目光频频碰壁，得不到伸展。人的眼睛，是需要辽阔的，心情也是。被玻璃、高楼、
　　 柏油路以及建筑工地的灰尘围困久了，就需要一次突围，就需要到无人之地让自己染一身旷野的气息。
　　 否则，就会觉得人全身有一层看不见的锈。
　　
　　 18
　　 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这是漫长的一觉，从西安睡到了陇西。沿途睡过了咸阳，睡过了宝鸡，睡过了天水，前后足足睡了900里。睡得如此辽阔，如此浩荡！
　　 车停陇西站时，强大的晨光透过玻璃把我推醒。
　　 其时，已是凌晨六点。
　　 陇西，在历史上（汉末魏初）叫“陇右”。陇右，即陇山之右。而陇山，指的是由位于陕甘界山六盘山。古人以西为右，故称陇山以西为陇右。陇右地区位处黄土高原西部，处于青藏、内蒙、黄土三大高原结合部。最初知道这个地名，是在李白《与韩荆州书》里：“我本是陇西平民，流落至楚汉之地”。李白的出生地，一直是一个文学史上的一个谜团，有陇西之说，有四川江油之说，还有碎叶之说（位于伊塞克湖西岸，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托克马克城）。
　　 后两种，来自他人的研究或猜测。而前一种，则是李白自道。既然当事人已经道明，为何局外之人还要多事？有人说，其中有云遮雾绕的隐情。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公案，各执一说，分持一理。但看热闹的我，则因此记住了陇西。
　　 总觉得有些地名注定会成为一个“舞台”的名称，注定会上演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的大戏。而从历史的风烟中，也一定会走出一些被后人反复提及的人物。
　　 就在火车停靠陇西站的几分钟里，一些人的身影从我的思绪里一一掠过。秦的李信，西汉的李广，隋的李渊，还有诗人李白……他们，都在这个地方留下了各自的故事。
　　 人们害怕寂寞，喜欢热闹，何况陇西之地本来热闹！
　　 乘春来到陇山西，隗氏城荒碧草齐。这是唐人胡曾的诗，让人看到的是陇西的春色。
　　 陇水何年陇头别，不在山中亦呜咽。这是唐人王建的诗，将陇西的山和水写得如此伤感！
　　 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这是吴均的诗，写得应该是陇西的秋天……
　　 此时，能够想起的关于陇西的诗句都是一些零零碎碎。
　　 我没有去较真，能想起的就想起，不能想起就让它残缺。反正，都是晨雾一样的思绪，来了就来了，散了就散了。
　　
　　 19
　　 下一站是有“兰州东大门”之称的定西。
　　 列车被晨光包裹着，行驶在深谷高峡之中。远处的群山重重叠叠，山间不时腾起几道白白的雾气。偶尔能看见几条小溪，蜿蜒着流向山谷的深处。
　　 我发现，山上绿色分布得不够均匀，有的地方显得很勉强。还有一些山，峰顶干脆赤裸，露出枯黄的颜色。
　　 干旱。少雨。荒芜。贫瘠。苍凉……这些词语，在我眺望之时纷纷闪现。
　　 我开始喝水，似乎身体里也有一片荒野。
　　 记得贾平凹在《定西笔记》说过这样一段话：“一座秦岭，西起定西岷县，东到陕西商州，我是沿山走的，走过了横分中国南北的最大的龙脊；一条渭河，源头在定西渭源，入黄河口是陕西潼关，我是溯河走的，走的是最能代表中国文明的血脉啊！”秦岭、黄河、渭水，中华文明的三大经典符号，都和定西发生了深刻的关系。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块传奇和神秘的土地。可惜这次，只能作为一个过客匆匆路过。但内心已生出一个念头，如有时间，一定要来定西走一走，要专门去看看渭水的源头。另外，我还要去看看首阳山。
　　 6点37分，车停定西站。
　　 我想下车到站台上走走，列车员说只停三分钟。
　　 尽管没有下车，但我把内心的敬意留下了。定西，终有一天，我会再来的。
　　
　　 20
　　 阳光越来越亮。
　　 就要到兰州了。兰州。兰州！一个十多年前我来过的城市。高耸城外的山峰，我看过。流经城市的黄河水，我洗过手。河上那座著名的铁桥，我走过。
　　 这一次，我只是像一个匆匆的过客一样经过兰州。火车和我，都不会太久停留。
　　 “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
　　 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
　　 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兰州，梦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曾无数次听过低苦艾唱的这首《兰州，兰州》。歌声里，有西北荒野的气息，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忧伤和苍凉。我听这首歌，准确的说，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需要。人就是这样，目光太逼仄了就渴望海的入口，日子太熟稔了就想在清晨出走。
　　 即使人过中年，仍然消除不了内在的矛盾。妻说，我的身体里有一匹野马。她说得很对。很多年过去了，这种野性并没有被打磨掉，而是深深蛰伏在身体里。偶尔，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露出头来，眺望荒野。
　　 它需要表达，需要呼吸。
　　 在《兰州，兰州》，或者诸如此类的歌曲里，“这一匹野马”要找它的天地，要找它自己的对应物。我觉得，不是我要听，而是这匹马要听。
　　 火车放慢了速度。
　　 兰州站近了，兰州站到了。
　　 车停了，车门打开了。到站的乘客，开始下车。我也随后下了车。
　　 在站台上，呼吸着兰州的空气，吹着兰州的风。
　　 这一次，我仍然是兰州的过客。
　　
　　 21
　　 8点29分，火车继续朝西开。
　　 出了兰州，西北高原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视野，变得更加辽阔，更加富有层次。
　　 铁路两边是黄河滋润出来的一片接一片的绿洲，绿洲里有树木簇拥的一个个村庄和集镇，而村庄和集镇之间是一片又一片成熟的庄稼地。
　　 一切都在秋天里，天空下面是白云，白云下面是群山，群山下面是峡谷，峡谷下面是河流。蓝色的，白色的，金黄的，橘黄，枯黄的，黄绿的，都被火车的速度拉扯在一起，然后又被速度一一“拆开”。
　　 河谷绿洲的葱茏，与高山峡谷赤裸的“上身”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一块矛盾的土地，也是一个奇特的世界。幽深的峡谷里有田园风光，浓重的山色里有闪烁的波光，粗犷的大格局里有柔媚的细线条。
　　 我的鼻尖几乎贴到了玻璃，这些陌生的风景对于我有一种神秘的吸引。
　　 火车在达川镇跨过黄河。达川镇风景优美，是江河汇聚之地。黄河从巴颜喀拉山流出之后，一路东来，先后经过了龙羊峡、刘家峡、盐锅峡进入达川镇；湟水河经海石湾到达达川镇；大通河流经窑街在海石湾注入湟水河后同样流到了达川镇。三江汇流，达川镇是一个总结。放眼望去，水面宽阔，气势宏大，一片苍苍茫茫的大景象。
　　 跨过黄河后，火车不作停留，继续逆着湟水匆匆西行。一路上，火车行进的路线和湟水难解难分，反复纠缠。在崇山峻岭里，湟水忽而消失，又突然出现，不停地和我们的火车做着重重复复的游戏。
　　 终于，列车驶过海石湾，进入青海省境内。
　　 包厢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车窗之外。在关于青海的话题中，我的心也随着“逛此逛此”的车轮声变得激越起来。
　　 我在青海了！我在高原了！
　　 一座又一座高山，从火车的前面朝着我的视线奔涌而来。尽管荒芜，但这是理所当然的荒芜。尽管粗莽，但这是意料之中的粗莽。因为这是在西部，是在青海。
　　 天空越来越高远，我的心胸也越来越空阔。我感到，我身体里也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在静止，在翻涌，在漂浮。耳畔隐隐响起了高原牧歌的韵律，是隔壁包厢的一个年轻人在轻轻哼唱。好听！只是，他的声音应该再大一点……
　　 12：15分，列车驶入西宁站。这是此次火车之行的终点，也是下一段行程的起点！
　　 那么，接下来，去玉树的长途汽车，将把我们带进怎样的一片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