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奶奶说这窝蜜蜂昨天就来了，等你爷爷回来看能不能收回来养。栓子听妈妈说过蜜蜂是可以养的，想到有香甜的蜂蜜可以吃，心里高兴扎了。当时他并不晓得爷爷根本不会收蜂，只是以前看见过别人家收过蜂，也晓得该念叨什么，至于能不能成功地把蜂收回家来，只有看天意了。
　　 栓子爷爷从地里回来，很自信地说他会收蜂，栓子忙帮着搬来梯子，见爷爷已经把笊篱绑在一根细长的杆子上，就要上去收蜂了。
　　 “你只见别人家收过蜂，你头一回还是操心点，要耐得住性子啊，不要耍你的急性子。”栓子奶奶不放心地叮嘱。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栓子爷爷不耐烦似的说。
　　 “收蜂不是吃猪肉，操心点。”
　　 “哎呀，你咋叨叨个没完没了？要不你来收？”
　　 “行，行，你收，你收，我不叨叨了。”
　　 爬上梯子尽头的爷爷倚靠着土墙，一只手抓着杆子伸出去，把笊篱靠近蜜蜂聚集的那根酸枣根，口中反复念叨着“蜂王蜂王快进来，家里给你备着一窝糖”之类的词。
　　 热闹的蜂群你来我往，嗡嗡地飞舞着，就是不靠近笊篱，更不见那只“蜂王”的真面目。栓子和几个孩子还有村里几个人紧张地注视着栓子爷爷收蜂的进度，希望蜜蜂都赶紧能收回来。栓子奶奶觉着时间有点长，提醒栓子爷爷耐心点，胳膊酸了就换一下胳膊。
　　 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过去了，栓子爷爷已换了几次胳膊，累得汗珠子都开始滴了，收蜂的口诀念叨得口都干了，那群蜜蜂好像听不见看不见一般，始终不肯买他的账，怎么也不进入笊篱里去。又约摸过了几分钟，蜜蜂还是自顾自地左右盘旋地飞来飞去，栓子爷爷终于丧失了耐心，心里升起一股腾腾怒气，毛躁地心里一发狠就用笊篱砸向蜂群。
　　 俗话说出乱子是捅了马蜂窝，可捅了蜜蜂窝也是挺惨的。在栓子爷爷用笊篱刚砸向蜜蜂，栓子奶奶就喊：“不好，这老东西把乱子捅下了。”话刚落毕，挨了笊篱的蜂群一下子落下来，正好落在爷爷刚剃过的光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乱蛰。而空中飞着的蜜蜂也似乎是认出砸它们家的“元凶”，“嗡嗡”地叫着飞向捅打它们的人，又是一阵猛蛰，痛得栓子爷爷嗷嗷直叫。
　　 周围看着的村里人都是一阵惊呼，最先反应过来的几个村里人赶紧过去把栓子爷爷接过来，栓子奶奶跑到窑里拿出来一块湿毛巾，把还在乱飞的蜜蜂赶走，就急切切地给栓子爷爷拔头上和脸上的蜂刺。
　　 蜜蜂散去之后，栓子才看清爷爷的面目是鼻青脸肿，整个头上都是被蜜蜂蛰肿的脓包，而奶奶则小心地给他挤着脓包里的毒水，挤完又用湿毛巾擦净表面。村里人说幸亏是光头，还好挤一点，要是头发长着就越麻烦了。
　　 栓子奶奶一边忙着挤包，一边埋怨：“让你不要急躁，耐着性子，你老怂偏偏不听，耍你的急性子。”
　　 栓子爷爷说：“都那么长的时辰了，我还能说没耐心啊？”
　　 “收不到蜂就算了，你打蜂做什么？你还当蜂也怕你，不敢蛰你啊？”
　　 “哎呦，疼死了，轻一点。”
　　 栓子看着爷爷那一脸的窘相，他和几个孩子止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他爷爷把眼一瞪：“笑个屁，再笑打死你碎怂。”吓得栓子他们几个赶紧跑向一边，笑声反而更大了。
　　 说不清从何时起，栓子奶奶的耳朵背了，跟她说话总要被“啊？”“啊”地问上几遍。
　　 一次过节，栓子和弟弟到窑背上问奶奶杀不杀鸡，院子中的奶奶将耳朵偏向栓子兄弟俩的方向，竖起耳朵努力地听了几遍后，竟还是回答：“啊？拉稀不？”
　　 栓子又大声的说是杀鸡，杀不杀鸡？
　　 “不了，不拉稀了。”这下栓子奶奶似乎觉得自己听清楚了，便一边甩着手一边说，“我吃了你二爸给买得药，不拉稀了。”
　　 栓子又试着大声喊叫了几次，喊得嗓子都疼了，但他奶奶还是听不清乱答应。无奈之下，栓子只能到跟前去问她。
　　 恍然大悟的栓子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老了，咋都听不清人说话了，没几年的活头了。”
　　 看着奶奶的那个样子，栓子想：这才过了几年啊，恍惚只在那么不经意的一瞬间，怎么就老了呢？可奶奶她确实近乎全聋了，一句话要“啊？”“啊？”地听很多遍才勉强能听清一半。而一响不知疲倦劳作不息的爷爷也患了脑血栓，闲下来已有几年了。注定一辈子闲不住的他没事总在地里走来走去，精心照料着自己的那棵杏树，还喂着二十来只鸡。
　　 吃过早饭的栓子爷爷拄着拐棍，从口袋里取出玉米粒，院子里的大小鸡立即一同扑在他的脚下，争抢着吃起撒在地上的玉米粒来，不时互相倾轧，强势的欺负着弱小的，霸占着为数不多的吃食。栓子爷爷连着撒了四五捧玉米粒，走开时不小心让玉米粒给滑倒在地，一时动弹不得，连忙喊老婆子来扶他。
　　 窑里的栓子奶奶有条不紊地拾掇着碗筷，在她自己那个无声的世界里默默地忙活着，根本没有听见院子里的叫喊声。喊破了嗓子的栓子爷爷苦不堪言，叫了半天得不到回应，累得汗都冒了出来，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干脆就不喊了。他自己试了几次，根本爬不起来，只好和憨憨（傻子）般乖乖地坐在院子里，身边哄抢完玉米粒的鸡群，像讥笑一般“嘎嘎”叫着四散而去了。
　　 直到栓子奶奶出来倒洗锅水，才看见老汉蚩不楞瞪地坐在院子里，赶紧扶起老汉，把拐棍递到他手里，恨恨地责怪着：“栽倒了自己不会爬起来？还坐地上跟憨憨一样。嘴还是那么金贵，不会叫我出来啊？”
　　 在地上坐了半天的栓子爷爷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我要能爬起来还用叫你？喊得把我都快挣死了，叫死叫活你个聋子就是不答应，我不坐地上当憨憨还能咋的？”
　　 栓子爷爷的嗓门很大，栓子奶奶却依然听得不大清楚，但她却看清了老汉的神色，很明白他怒气有多大，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老东西不识好歹，晓得你这种怂样我就不管你老怂了，让你在院里坐到明天早上去。”说完径自忙自己的去了。
　　 跟栓子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爷爷的情绪仍然有点愤愤然：“你那老不死的奶奶就是听见我叫，她也故意不答应，想让我多受阵子罪。”
　　 栓子说奶奶不是有意那样的，是真的聋了没听见。
　　 栓子爷爷没有言传，却叹着气说：“人家现在比我能行了，我惹不起了，一不管我，我就什么都顾不了了。”
　　 栓子问奶奶是不是故意不管爷爷的，才装作听不见？奶奶马上就明白是爷爷说的：“你不要听那老怂的瞎说，有谁爱当聋子哩？”
　　
　　 五
　　 栓子奶奶去世后，栓子爷爷就形单影只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生活着。每天都要吃大把大把的药片，不止一次地埋怨这么多药治不好他的病，吃药都把他要吃死了。偶尔间，一个人偷偷地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老婆子啊，你就是听不见声也活着的话多好啊！可你在我前头死了，丢下我一个人这几年涮锅洗碗受罪不说，身边连个爱叨叨的人都没……
　　 栓子偶尔听见爷爷这么说，心里也觉着有些难过，但他不露神色，只能安慰爷爷。
　　 栓子爷爷吐出了一口痰，眼皮无力地软软的耷拉着。自打他的病确诊以来，痰就吐得没完没了的。栓子不止一次地发现爷爷吐的痰几乎全是血，明知爷爷得的是什么病，但不能说给爷爷。
　　 “你看，这还能活啊？”栓子的爷爷突然睁大了双眼，指着地上的痰对栓子说。
　　 面对着刺眼的血痰，栓子却无以回答，他晓得，爷爷他并不晓得他自己得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栓子爷爷深深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随便吐一口，全是血，看来我的日子不多了。”他停了停，又像自语似地说：“这样也好，死了就不用活受罪了，还能去阴间和你奶奶团聚了。”
　　 听着爷爷的话，栓子的鼻子酸酸的，险些流下泪来。眼下，自己的小儿子已经能自己走路了，整天兴高采烈的，一个新生命冉冉而起，而爷爷已是风烛残年，饱经岁月历经苦难的孱弱生命即将陨落。生命在岁月的车轮下，是多么脆弱！
　　 这一天，栓子爷爷高兴地说：“我总算是把药吃完了，再也不用吃那么难吃的劳什子药了，我的病这下该好了。”
　　 看着爷爷高兴的样子，栓子只是笑笑，心想怎么会不吃药呢，这样严重到极致的病症是治不好的，吃什么药顶多也就是个维持作用罢了。
　　 果然，几天后，二爸寄回来的药就到了。当栓子把药递到爷爷的手中，告诉他还像以前一样服用时，爷爷不敢相信地惊呼起来：“还要吃啊？不如早点死了好，吃药把我都能难受死。”爷爷指的是那些治癌药物的毒副作用。
　　 其实，再好的药物在晚期癌症面前也回天乏术，栓子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了，浑身也软弱地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都要费很大的劲。每天到院子里出来透气晒太阳，只能坐在轮椅里。
　　 温暖的阳光照射着轮椅上的栓子爷爷，地上显现出轮椅和栓子爷爷的影子那么地颀长瘦弱，仿佛风儿一吹就能被吹走的样子。栓子的爷爷偏低着头，绵软无力地靠着轮椅，眯着双眼感受着难得的一丝惬意。听见走动声，栓子爷爷睁了睁半闭的双眼，然后又软软地垂了下去。眼前的他似乎是奄奄一息了，和当初干活总是那么昂奋精干的他判若两人，不敢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唉——人生真是如此的短暂，竟然短暂地让人几乎来不及仔细地品茗。
　　
　　 六
　　 栓子他们几个人把爷爷的棺木缓缓地放下，紧挨着栓子奶奶的棺木放好摆正，吹鼓手们也停止了吹奏凄婉的哀乐。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村里其他相帮们不过半个多小时就埋好了土，一辈子扎根土地勤恳劳作，倍尝人生苦难与辛酸的栓子爷爷和奶奶，最终落叶归根，归根于他们一生热爱和赖以生存的黄土地。如同他们常说的那样，根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该忘了自己的根。
　　 残阳如血，放出最后的一丝光线抚摸着大地，充满了不舍与留恋。凛冽凄冷的风儿吹来，地里的枯枝败叶滚滚而起，那些飘起的叶子，和那些没飘起的叶子，最终也一并归了黄土。而那些依然在土地上耕耘着希望的人们，还是那么不辞辛劳，扎根在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