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生生之门(散文)
这村子里除了我二伯母生产时较为困难些,其他只是听一些老人讲,谁生娃生死了,谁的娃一生下来就死了,仿佛那些古老的事都不会与她们发生任何联系。直到前排房子的二婶在挣扎了两夜三天之后,连同肚子里的娃娃一起死了,一口棺材抬了两个人,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才对妇女生产这件事缄默了很长时间。至少不再有人开玩笑把豌豆米和蚕豆米与妇人生产联系在一起了。
悲伤也像村子前头的那条河流一样,夏天涨水的时候,浩浩汤汤,到了冬天,潺潺流流。第二年,二叔又娶了新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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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来,村子里的生老病死,自然得如同季节的变化一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被人们随时随地挂在嘴边。那时,乡村里的人觉得看电影还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听说,哪个村子来了放映队,方圆团转都会奔走相告。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电影开始前,总是有一个人拿着大喇叭宣传计划生育政策。连生几个娃娃这件事都要开始有计划了,人们在惊讶中议论纷纷。喇叭里的人讲得唾沫乱飞,下面的人在小声地骂。骂这些人是狗腿子。好不容易电影开始了,小孩子们都迷糊着眼睛了。我才一睡着,我母亲一下下地把我摇晃醒了,我也一遍遍地追问母亲,银幕上刚出来这个是好人还是坏人。草地上,有个姑娘穿着裙子在散步,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就张巴着眼睛站在幕布下面,希望能看见点什么。母亲是读过几年书的,她说,这些憨货,这个是投射过去的影子,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
起初,人们以为计划生育只是下几场毛毛雨,说说讲讲就过去了,人们还是要在土地上劳作,在自家院子里吃烟喝水歇气,生的生,死的死,嫁的嫁,娶的娶。春天要种洋芋、苞谷,夏天要薅草、施肥,秋天要收割,在收完洋芋后还顺便种上一拔苦荞。不怕高冷寒凉的苦荞,就着洋芋地的余肥,快速地发芽、长大、开花。一坡一坡的苦荞花,比夏天的繁星还好看,风一吹过,就像无数的希望被点燃。苦荞的生长周期短暂,产量却是很好的,它们扭成索弯下腰的时候就可以收割了。丰收的季节,我奶奶有个顺口溜:“苞谷像牛角,洋芋像秤砣,荞麦扭成索。”方言里都是押了韵角的尾字,一上口就满嘴生香,喜气洋洋。我不喜欢吃苦荞粑粑,但我喜欢看奶奶做苦荞粑粑,和着适量的水搅匀的那个动作太好玩了。我常常从奶奶手里接过来,搅啊搅,拌啊拌,可怎么也没有奶奶那么娴熟,像是要在碗里开出一朵朵苦荞花来。
村子前头的大路两旁有两排百年的石榴树,正是五月,石榴花开得红艳艳的,有风轻过,花瓣像雨一样飘落下来。一村子的孩子们都喜欢在树下玩,爬的跑的笑的闹的。有牛经过,后面就传来吆喝的声音,大孩子抱着小孩子,躲过牛的脚蹄子,又在泥土里的虫子身上找乐趣去了。村子里那些能写字的地方,都用石灰刷上了标语。“生男生女一个样”“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生儿子是名气,生女儿是福气”……以前从未听说过的词语像潮水一样涌进村里,人流、引产、放环、结扎……仿佛春天的竹笋都还未冒尽,村子里的生活秩序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家家户户如临大敌。树荫下,院窝里,土地上,屋檐下,到处都是耳朵与嘴的互动。鸡飞狗跳的日子让他们比土地上的呼唤更令人揪心,各种各样的消息让每一个家庭的未来都充满了恐慌。
计划生育工作队来到我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生养了一个儿子,按政策必须去做结扎手术。那一天,气氛阴沉,来的人都是我的长辈,这个舅舅,那个外公的,都是我爷爷的姻亲们。他们一进来就与我爷爷喝起了炕茶,边喝边就聊到了正事上。我爷爷像一个勇敢的进攻者,毫无畏惧地向对手投了颗炸弹。他说,你这些狗日的狗腿子,来我这里喝茶吃饭,青白淡菜,好好孬孬点,都有给你们吃的,做什么手术的事,别给老子闲扯,老子只听见过劁猪骟牛马的,没听说过人也要拿去劁了骟了,什么王法,这是在做断子绝孙的葬德事。也许在工作队的人眼里,我爷爷算个乡间的绅士,居然说了这么重的话,他们都坐不住了。其中一个我要叫二外公的人,眼睛睁得有铜铃那么大,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奶奶出来圆场,说让他们吃了饭再走,可他们一齐向门边涌去。出门前,还是又强调了计划生育政策。
我母亲说,我去做结扎手术吧。我爷爷说,做什么做,一个儿子,太单了,走出去被人欺负,连个帮手都没有呢,怎么说也得再生一个儿子,有个伴,再去也不迟。我母亲说,这事又不是依得人算计的,这是国家的政策,太违熬了,也怕是要不得,这来的人,都是亲戚呀。我爷爷说,亲哪门子戚,谁跟他们亲。他仿佛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过不去心里的坎儿,紧接着他的咳嗽剧烈起来,费劲地往火塘里吐了好几口浓痰,喝了几口水才安静下来。然后叫我去给他抓背,从上到下地抓,爷爷说,对,就这里,就这里,你的小猫爪子真好使。
我读小学的地方离家五里,要过一条宽大的河流,整条河面上没有一座桥。夏天涨水的时候,平河满岸的浑水气势汹涌,冬天,河水有时就断流了。我最不喜欢过河水,精光了脚过河水的感觉让人害怕,水大的时候,那些细沙一溜儿的移动,脚拔得慢一点,仿佛就要把我小小的身体席卷进去。冬天,硌疼脚底的大小鹅卵石一个个争相迎上来,僵冷的水让人直打哆嗦,一上了岸边,冷风袭来,裸露的地方像被细刀子割伤了一样。我的手上,脚上,一到冬天,就长满了冻疮和细裂子。
村子里有几个被婆婆周治的媳妇,一聚在树荫下就骂家里那老不死的。其中有一个连生了两个女儿的婶子,她说,这个老不死的,她天天鼓捣他儿子打我,说我不会生养儿子,人家计划生育宣传说了,生儿子生姑娘决定权是在男人,女人就像是一块土地,男人是种子,你们说种下麦子它会出韭菜吗?树荫下就一窝窝的笑声。刚说话的婶子更来了劲,全家子给我一肚子的气受,逗发我的鬼火一绿,我就去做了结扎手术,让他家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几个婶子就你一嘴她一舌地掺和进来,“要不得,要不得”,“等躲过这一头风,还是生个儿子,将来养老有个指望”。“别的不说,这上山下河,使牛耙地的活路,就哪怕是人死了抬口棺材,上前的也是老伙子们呀。”
村子里那些儿子多的人家,在与邻里发生争执时,他们整齐上阵的父子兄弟,扎实地占尽了人多势众的好处,若要是动起手来,人人都要畏惧着些。一席一席的话,说得好像这世界上最离不得的就是男人,最重要的就是男人。所以,村子里有许多女老人吃饭还一直坚持不上桌子,什么旧时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她们烂熟于心。我奶奶就曾经对我说过,“夫在从夫,夫死从子”,还说儿子是一点子,女儿才是半点子。这“一儿半女”的说法大概源于此。哦,对了,我奶奶还说,如果没有儿子,死了是不可以进祖坟的,说什么“有儿坟上飘白标,无儿坟上长青蒿”。我一直觉得祖坟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村子里的人不允许嫁出去的女儿回来给父母上坟,也不允许她们回娘家过年。
计生工作队又来过我家几次,一次也没讨得我爷爷的好脸嘴,他们像是仇人相见一样,例行完公事,连茶水也免吃了。终于,我母亲在交了一些罚款之后,还是去做了一个小手术。这么做的结果是,我们家每年都要交罚款,在我的记忆中,我弟弟都上初中了,超生的罚款还在交。我父亲说,他们是在敲钉锤,敲得点算点。就像我们村子里熬玉米糖卖的人家,敲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玉米糖,一点点卖出去,换得钱换得苞谷,周而复始地把小作坊开下去。
风,猛烈地刮了好久,吹开了杏花,吹开了梨花,又一个春天来了。村子里的人对于要计划生育这件事已经表现得很淡然了。如果头胎二胎就有儿有女的,爽快就响应了政策,生了两个儿子的人家,嘟囔几声也就去了。唯有生了两个女儿的人家,东躲西藏就盼着要个儿子。可这政策的手,像是长了无数双眼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们在互相安慰,说这房子就在村子里,人又不能像蜗牛一样顶着个壳出去,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听说村子里一夜之间出去躲的那户人家,是投奔昆明的远房亲戚去了,可这样的亲戚也不是家家有得起的呀。
好几年后,那家人回到村子里。他们已经生养了两个儿子,看上去像村子里的有钱人家,他们高兴地做了结扎手术,又大方地交了数额不小的罚款。还开玩笑说,这两个儿子买贵了,并且把小儿子的小名儿叫作“小买狗”。这买来小狗狗果真比村子里的“小土狗”们聪明伶俐多了。多年以后,这个叫小买狗的娃娃在外地承包工程,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富裕起来的人,逢年过节,还记挂着给老人们买袋米,买桶油。村子里的老人偶然会回忆起当年的计划生育,夸赞小买狗的父母亲有本事,若是小买狗投胎在胆小的人家,早就被计划掉了。说这话时,一窝人笑得前仰后伏,仿佛那些年的风声鹤唳到了今天就成了和风细雨。
当一项政策成为一种常态之后,也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它们像村子周围的竹子一样,年年出笋,年年砍伐。东风刮一阵,西风刮一阵,总是哪边风大就要依了哪边的。人与风也没什么两样。家家门前一样过的风,谁不依了风的方向就会成为异类,当了异类的人家总是要受人的指指点点。但每一个年代都必然要有异类的诞生,才会是真实的生活。而异类总是在不断升级,上面有了政策,下面就必定要生出许多对策。比如村子里头胎生了女儿的,二胎就必然想要一个儿子。虽然说医院里不允许鉴定胎儿的性别,总有人钻得进医院的空子,托熟人找关系做个B超,制造一些意外,终止妊娠,直到生出儿子。
3
我是个女儿身,从小我奶奶就教导我,一个女儿家家要嘴稳手稳脚稳,要早起晚睡要脚勤手快。仿佛一个女儿家的哪里有个鞋歪脚左,就立即成为一切万恶的罪源。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学会一切农活,好好读书识字,甚至还跟着奶奶学绣花。村子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女孩子是读书改变了命运的,就是男孩子也是没有的事。后来,我把这件不可能的事做成了,成了村子里第一个有铁饭碗的人。这是全家人的大喜事,也是全村人的高兴事。
待我结婚的时候,我奶奶仿佛觉得我吃了国家的公粮就亏欠了自己一大截。跟我母亲说,你说这村子里家家可以生两个娃娃,这姑娘就允许生一个,万一生了姑娘,那可怎么办呀。我母亲说,听说城里的人更喜欢生姑娘,觉得姑娘懂事好带,长大又有孝心。紧接着,她们婆媳就数着指头列举了她们所能听见的事,那些生了姑娘又有了大福气的人家。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都成了她们说服自己的榜样。甚至还说到了我头上,说我做成了这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一件大事,哪个还敢说生姑娘不如生儿子呢?我奶奶说,你看这些年头,村子里的大物小事,样样都要来这门头上挂累这姑娘,偏生她就爱帮忙。我母亲说,你说前头臭皮匠家那点事,他家那个婆娘血滴滴的逗人恨,就不该帮他家的忙,你说,这姑娘,就是不听话。
村子里有件好玩的事情,就是男人通常都有绰号。都说逢缺别说缺,这算是一种修养。可偏偏在这村子里逆行了。臭皮匠是因为他有狐臭,找来的婆娘也有狐臭,他们经过的地方,就留下一大股难闻的气味。我二伯母说,太像死麻蛇的味道了。猪头三是因为他排行老三,智商有些问题,村子里的人就说他猪头猪脑的。老哑巴不会说话,瞎磕子只有一只眼睛,歪三叔的脑袋从来没有正过,大毛头脑袋上那些头发永远都像一蓬乱葱。我父亲因为力气大吃得苦,被叫作老黄牛。有事没事聚在一起递根烟,喝盅茶时,都是叫着绰号的,且不大爱分长幼,说一句“少年叔侄当弟兄”就哈哈笑过了。一圈一圈的烟在叔伯兄弟之间打过来打过去,没有谁为自己的绰号生过气,残缺也像生活的一部分。
就在我母亲和我奶奶聊得开心的时候,住在坡底下的三叔跛着一只腿到了院子里,他在唱:“吃肉不如喝汤,养儿子不如养姑娘”,我母亲说,老跛三,你怕是捡着银子了,唱什么唱。三叔十六岁就与他母亲带来的童养媳圆了房,接二连三地生了六个娃娃,五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偏生命不好,得了老母猪疯,一扯起来人都变形了,有一次没人在家,扯在火塘里,活活烧死了。但三叔这些女儿们很争气,一个个去了大城市里打工,都嫁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家家过得光鲜水滑的。三叔家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这村子里最好的呀。村子里的婶娘们开刻薄玩笑时,就说,你看他家两口子收拾打扮得像俑哥俑姐。说的听的都笑了笑,知道表达的是哪层意思就对了。俑哥俑姐是村子里死了人时,道士扎在棺材前的两个花人,穿得花花绿绿俏生生的。村子里的人在说人穿得好时,就爱这么形容。我也没见过哪个就不高兴了,仿佛生与死,都没有人害怕过。
在单位工作的人都是读了圣贤书的,大家都知道计划生育这档子事儿。有的小夫妻结婚好几年,还一直没计划要孩子。那些变着花样的安全套和避孕药,不知扼杀了多少新生命。即使避孕失败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做人流到哪里的招牌,一个妩媚的女人在画面上,眼神里看不到疼痛和悲伤,好像做人流是一件享受而又光荣的事儿。单位的女人们聚在一起,谈孩子谈爱人,谈得最多的还是生孩子。这个做了人流不好意思去请假,那个放了环不适应,哪一个又中弹了,哪一个又躺枪了。一个单位也像一个村子,发生的喜怒哀乐都抬在一起说说讲讲,然后彼此的难过与好过,就有了一个合理的去处。有一个姐姐,她说她数不清做过多少次人流了,以至于她害怕每一个夜晚的来临。戴环受孕、宫外孕,样样她都经历过。在她身上,仿佛就从来没有安全期。有一年,她一共做了五次人流。后来,她的子宫已经薄得像一张纸,一触就要通了。医生警告她,如果要命,就不能再怀孕了。
肉体的痛苦,还有心理的痛苦,双重的苦难,男人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这篇文,是独特的,是有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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