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冷艳之梅话妙玉(随笔) ——红楼中人:妙玉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凸碧堂,中秋夜宴,贾府众亲寂然而坐。凹晶馆联诗,更残漏涸,语寂焰昏。湘云吟“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冷月葬花魂”,你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
你适时现身,止住谶语,又邀二人同往拢翠庵。
你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你续作十三韵,收结全诗,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在你面前,自恃诗才的黛玉,也谦下自持:“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
喝茶,录诗,“续貂”,你一收悲凉之音,翻转颓败之意,才学不让黛湘,一枚名副其实的红楼诗仙。
你还精通园艺,手艺不输园丁婆子。
贾母一进小院,就礼赞在先: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经你妙手打理,花木郁葱、冬梅红艳的栊翠庵,宛若蓬莱仙境,清幽奇雅。
你居玄墓燔香寺(江苏吴县),梅花绽放之际,弥望如雪,有“香雪梅”之美誉。
罗曼·罗兰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你就是这样的巾帼英雄。历经冷暖,明目清心,侍花弄草,品茶题诗,推崇庄子思想,与自己静气相处,追求精神自由,把日子过成了一枝吐香的梅,热烈又寂寞。
四、人生“慈航”何处是
红楼曲子,就是十二钗的挽诗。
佛缘牵连,非俗情可解。
从画谶看,你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从“判词”看,你是“终陷淖泥中”;从“曲子”看,你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曹公之初衷,或曰“结果”,信而有征吗?你本是有佛性的人。你寄居栊翠庵,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服侍,生活优裕,不必像马道婆等姑子,要化缘捞钱,仰人鼻息而活。你舞文弄墨,却最青睐一句宋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你还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你有玲珑心,你自视为闺阁小姐,从未将自己视为出家人。庚辰本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世外人”,不过畸笏一家之评罢了。
其实,你拒人千里的仙逸中,始终裹着一缕或浓或淡的烟火之气。
众生平等,了了分明。你教过岫烟识字,请过钗黛喝茶,送过大观园诸人红梅,为黛湘录诗、续诗,还因宝玉的恳求而转送了刘姥姥一只成窑杯……但,你却无容人之量,待人有分别心,又与“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佛理,背道而驰。
你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刘姥姥用的杯子,你弃之不要。“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否则“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宁可砸碎了、也不施人的爱洁成癖,到了荒谬的地步。
……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贾母等人离开时,你“也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把门闭了”。
你笑道: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你不让下人入庵门。荣国府人站过的地,要用水清洗。你茶艺过人,却执念于器物的高洁。你的眼里揉不下沙子,连一点点世俗的东西,你一概不能见容,通通要排涤出去,眼不见为净。
奉茶,待客,笑迎,礼让,不失礼数,却也有“过洁世同嫌”的洁癖,被人诟病,也与佛教文化里的洁净本意,差之千里。你以槛外人自诩,遗世独立,超尘绝俗的表象下,有不假辞色的好恶,也有对权门贵族的虚迎和对世俗之人的轻屑。你冷眼旁观,又时时掺和红尘俗事,沾染烟火。
宝玉丢失通灵宝玉,你虽责备岫烟托情,但还是真心出手为宝玉扶乩,祈求平安。(第九十四回)
贾母病了,你又主动去请安,探病。(第一百零九回)
你与惜春,时有面晤,相约下棋,不曾想遭遇闹贼事件。(第一百一十一回)
念兹在兹,因病出家、带发修行的你所热往的,是“人的生活”,而不是空门禅尼的幽闭人生。因此,佛理与礼教——两道千年不坏的“铁门槛”,和尘寰定数把你逼上了遁世不能又非遁不可的两难处境,进退维谷,应了《红楼梦曲·世难容》。
不僧不俗,似尼似道,放诞诡僻……自幼相识的岫烟尚且如此评价你,俗众又会怎么置喙?
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猥琐如贾府三少贾环如此说,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
一群下人更是落井下石,口出秽语。
大菩萨李纨,厌恶你,不理你,想要你的梅花却罚了宝玉来取。真与幻的心深处,一旦尘心偶炽,纵是无邪,倒底流露出惯性的桀骜与分别心,落下了不洁不空的口实,契合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判词。
宝玉尊崇女儿,向往自由,最是体贴人怀,容人,爱人。他欣羡你,庇护你。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评宝玉,可谓力透纸背。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解脱最彻底的人是宝玉。他光头赤足,披大红猩猩毡斗篷,拜别父亲,随了一僧一道而去。
宝玉走了,你风花雪月的梦,轰然而碎。孤介如你,一腔青春的爱与火种,如何守住干净之身和磐石之心,涅槃再生,完成自我救赎,抵达佛境?
师父真的精演“先天神数”吗?静居栊翠庵,结果如何?
尼姑身份,就是护身符。当贾府败落时,作为佛门子弟,又有家私傍身,你可以依凭度牒回归金陵。栊翠庵品茶,主客对答,疑似旧识;贾母病危,你不请自来,探望病情。贾母出殡次日,你不知所踪……
你与贾府,荣辱与共,必有怎样的隐缘,亦或宿命?
真如高鹗续书,落得悲催下场——
念经的你,因情欲翻滚而走火入魔,中了强盗的闷香被掳走,流落风尘,不甘受虐而身死。
不。“金玉质”的闺秀,会扶乩的你,执迷地要改写命程。
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流落街头,87版《红楼梦》经典影视剧中的妙玉,那一个道姑形象,真的不是你!
你不再是孤标傲世的一枚玉!有的妒你清高,有的嫌你过洁,有的骂你尖酸,还有的说你“六根不净、凡心未泯”……刻薄标签,字字刺心。
一代大家林语堂说:身为出家人却情思深种,是“变态的色情狂”。
贵族小姐,苦行僧,变态的色情狂,罢了,随世人品说。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你已豁然。虽非一个合格的禅修者,但你终究是,跟着初心走,转赠度牒与惜春,告别庵堂,重返红尘,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过人的才情,生活的诗意,配上世俗女子的初心……和曹公一样,我遥祝你:即使生活有违初心,遍尝人生苦,余生也要安好。
阅读这篇文章,似乎又重温了一遍红楼,对原先并不熟悉的妙玉,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了解。
雁子继续加油!期待下一篇对红楼人物的解读。
雁子一定加油。
佩服!
爱妙玉的清洁与清气,也有点厌憎她的分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