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恋】边角故事(小说)
人很多,正门之间还有偏室,像迷宫一样,对于我很陌生。我进去的时候男人大多光膀子露出肌肉,要不就是浸湿的汗背心凸现棱角分明的肢体,却不怎么避嫌。我不小心磕了自行车和跑步机一角,膝盖皮直接刮起小小的一块,还有杠铃呢,皆是沉甸甸的机器,我踟蹰地,不敢去碰,更遑论去举它。我仿佛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恒久地痴呆,在我看见应粿之前,我十足在人群中尴尬地伫立了五分钟,乃至一个健身教练走过来为我引导的间歇,我都连连局促,似笑非笑地把无助与孤独写在脸上。
来回绕过几个区域,我才把目光对准了有五六个女人练习瑜伽的床垫上。一个领头的引导,不消说,肯定是教练,奚落在最后一排的胖姑娘,穿着黑色的大码背心的,便是应粿无疑了。
我对准她的目光,不说话,只是露出牙齿,微笑。
她看见我了,手臂吃力地按步吃撑了一下,也无奈地笑了笑。
她需要一个支点哩。我也需要,就像时不时的,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一起出来聊上几句,兴许还能消解一点烦恼。
她练习之后有十多分钟的时间,我便是耐心地等完她十多分钟的擦洗,等着她穿上一件粉红色的汗衫,仿佛有了新的变化,尽管身形没有改变太多,但年轻而活泼的心情油然散发。就像刚走出门口的那一刻,总觉得周围的花坊店里,那百合花,月季,紫罗兰……鼻息间融合了太多的唯美的诗意。
“冷秦,想过有一天我会瘦下来吗!”她走在前面,突然拍了下她满是赘肉的小腿,咯咯地笑。
“会的。”我的嘴角吐字很轻。
我其实还在想着昨天的事情,包括昨天之前的昨天,一如看着新闻里突兀传来的噩耗,还有转瞬就走的同事,像蒲公英一样,走着走着就散了。
这些天,我的温柔的幸福的情绪渐渐消失,没人的时候,漫长的负重带来的冷寂的沉默,让我不敢向应粿说一句话。而她,渐渐地眉开眼笑,渐渐地放松了自己。而四月,就和无数次被春天灌醉的季节一样,又要等着朦胧一些,却又亟待在朦胧中渐渐沉睡。
三
四月过去了,五月还是一样的。我还记得应粿和我交心抱在一起,把泪水挤下来的时候,是多么矛盾。她说很爱父母,想着他们;却又讨厌他们,一直企图安排自己的爱情。
我说,那很好。
“不,像木偶一样。我不想当律师,所以学英语很不错。”应粿开始就歇斯底里,然后抽一下嘴角,“我还想自己收获自己的日子。”
嗯,谁人都欢喜安于现状地过一辈子。只是现状对于自己,和鲜花拥趸,想要的方式称心如意,就是一种恒久的开心。
于是,我仿佛又轮回在一个瓶颈里面,开始把自己回忆进去。
日子开始闷了,心也如此。应粿与我好几天未见,我与她也好几天未见。那天从健身房出来,我被她牵着走进了花坊,然后买了一束花给我。那天我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她说我穿着略土,但又有些挂着怀旧的时尚感,所以称谓我的风格是复古搭配。同时,我看着那朵花,玫瑰,殷红色的花瓣下溢出的甜甜的芬芳,应着彩霞和微热的风,有些醉醺醺的。
我的额头的发被吹乱了,蹭着皮肤有点青涩的痒。我微微地感到一个唇的气息在我左侧的脸颊亲过,顺着一滴汗水,把春天洇湿了。
我怔怔地注视了应粿几秒钟,脸倏然间就红了。应粿似乎把我当男人了,或许她是隐匿的拉拉,或许我在一缕残色的夕阳下,嗅出的暖色调,只是一丝浅浅的伟大友谊。两个女人亲嘴都不过分的,互相依偎,只是珍藏起来,不去想别的,会很简单的。
是的,我想五月很平常。有些热,需要浇灌一些水,在记忆里,亦或是在自己身上。
我在一个休息天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却还是困倦疲乏,无法睁眼。我的面前是瓶装的花束,还是那朵血色的玫瑰,应粿给我插上的艺术品,很精致。哦,那是一个涂上蓝色彩料的瓷瓶子,即立体,又抽象,只偌大的蓝色调里面涂了一艘孤独的船,在水中央……我轻轻触碰了玫瑰的花瓣,它的一个身体落下来,就轻轻地飘着,在静空中旋转出一个不平稳的弧线,然后依附在瓶子的画中央。那静谧的河流,仿佛点了一丝夏的波纹,慢慢散开去了。
我要给它浇水了,然后给它晒晒太阳。就宛如给孤独晒上一晒,向着东方的日出,喜开眉梢。
回到屋子里面,周周转转。我捧起一本书就开始读,因为我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打工的经历,让我无法涉足太多的圈子。有些人曾说我老土,久而久之就不屑去揶揄,时间一久,我甚至都想不起一张戴着嘲笑面具的脸有多么平静,多么狰狞……我再也想不起嘲笑的样子。我偶尔还去一两次图书馆,沾点文气,可回念一想,真正要做自己的人格,需要返回真实。索性呢,又去翻翻几本自己心仪的快餐小说,完毕,顺道翻了几页英语译本。
我清楚地记得应粿对我强调的“struggle”的词意,感同身受。我欢喜战斗的情绪,也沉迷在随和的庸碌里面,几分钟热血澎湃起来,像男人一样骑士的心,奔走在工作状态里面,似乎总让自己变得充实。然而,生活呢?我反复扪心,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诗人把一段人生定义为“strugglepoem”,告知我生命被赞美了,诗歌是赞美诗,假如胜利很得意,失败也是很弥足珍贵而热血的,从来不可憎。
“哦。”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仿佛对自己应了一声。天花板上,印着草色的旧墙布,裂痕有几道不规则的形状,顺着墙角在到玻璃窗外,风摆着树叶疯魔的心,漂浮,又粘连在窗口,夹着顺开的一页窗板,和一同挥洒而下的雨水发出凄厉的撕裂声。
今天是难得安静的。
雨下了好几天,习惯把自己窝在熟悉的地方。工作的餐厅照旧繁忙,忙碌得体面些,总比没生意的时候面临裁员危机要好得多。这些天,许久未见到应粿,只是觉得阴暗潮湿的天气,会把人变得抑郁,慢慢地产生失语症,精神困住在一个面积里石化,冷面、冷若冰霜的感情,天哪,想开心都开心不起来。
梅雨是梅雨赠予人类的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不想奔跑了,也就不再去听、不再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应粿说下雨的周末很清泠,在健身房里面练瑜伽能抛空所有的不安和狂躁,整个下雨,乃至晚上,就围在城区的四周,就剩下跳一支华尔兹来。
“那朵玫瑰还在芬芳哩!”有一天,我激动之余,打电话予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呵呵呵……”应粿的旁边也是这种声音,她也爽朗,“冷秦,花越开越盛,花坊里好多故事啊。你喜欢去成都吗?哦,云南更美。不过,你知道吗,最健康的美可是在一个地方。”
“哪里?”我在电话那头捂住嘴唇。
“哈,一个良辰美景的当下。”
我应许是笑着出泪水,尤其是聊到傍晚的时候,瞥见窗外朦胧的雾灯,一辆辆车慢慢地驶过街口而去。我看见了,行人的雨伞下的孤独变少了,天空中可没有月光,可到处是星辰呀。
我抱住胸口,背靠在墙上,天真地咯咯笑。也许,我应该为应粿喜悦,为她再次说出“struggle”的心声而冲动。她告诉我,她临时接手了一个班级,她成了某个高二班级的班主任。
她不在自卑,因为她已经足够撑起一切,走路不会气喘,可以蓄起高傲的心气,挺着胸走上主席台发表一番激情的演讲。我和应粿再次打了一个照面,涂了脂粉的脸上略略显出一个少女的粉嫩,尽管还有些微胖,但可见出脸部的红晕在熹微的日光下更托出迷人的姿态。她时而会温声细语,像是娇羞。我直说不习惯,她告诉我慢慢会习惯的,一天,两天……然后就忘却了先前的模样。
应粿说自己瘦了二十斤,但依然会瘦下去。只有一个素色的年华,能装扮起各色的风骨,慢慢脱去臃肿,平庸也就褪色了。然而,我却不一样,我终于将我自己的脸磨成暗黄色,还暗自减去了本就不长的头发,像个男人一半,只为身手干练,不被人欺辱罢了。
这些天,我到餐厅上班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同事。像原先离职的小戴姑娘,脸上未脱去稚气,个子很小,大约一米五左右,简直像个童工。她声音也很轻,轻得都折不断一缕风声。她曾过来向我学习送餐的业务,我微微地嘲讽自己,说那只需要两条腿就行了,别的不用。
“那我能胜任一切!”她的眼神很笃定,仅小小的驱壳里,让我窥探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来。
“我……我想问你。”我突兀地迟疑了一下,靠近她,只看她面露赧色,“你是学生吗?”
她点点头,不说话,脖子靠着肩膀瑟缩一个弧度。
“成年了吗?”我继续问。
“我成年了。”不知为何,这句话脱口而出,且迅速。她讲得很大声,言讫,又狐疑着四周,渐渐退去自顾干活去了。
我不去言语,自顾地看着几个客人进来,忙活这边,擦着一张桌子就张罗几十分钟。等一刻钟,仿佛就是一种消磨时光的罪孽,也是,老板揉着困顿的眼睛走过来,我都能看见他眼里带着仇恨的血丝,能爆裂出来。
“小冷,待会去送餐!”老板转身的一瞬间,我觉得空气很冷,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他在为那个小女孩介绍工作流程之余,说出的一番能让人感动的话,让别人都信以为真了。
老板点了一根烟。说,那是他亲戚,从老家来,也叫小戴,人小,但干活麻利,有奋斗精神。
我只是听别人说,这是很平凡的故事,每个人身上都有。哪怕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们面前是老板,几个客人进来横走着叫他服务员,他也乐意听。我说,那不是服务员,他是我们餐厅的老板。一个客人笑了,笑出乖戾的爆笑声,我也就在这个当口被老板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什么理由都挤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闷,空气闭塞。
然后,客人走了。
再然后,老板捂住脸闭眼了几分钟,准备歇斯底里。他太压抑情绪了。
“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老板喜欢抽烟,也喜欢往自己的餐桌上拍,哪怕磕出血也要痛快暴戾一番,“我是服务员,因为他们是上帝!他们是消费予我们的救世主,我们便赏了一群……一群猴子饭碗。”
我不再说话,低头,一再是长久的沉默。等我抬起头的一瞬间,窗外的天空黑尘杂糅,可能要卷起一场疯狂的雨。在此期间,我看见那个叫小戴的姑娘不顾头发被雨水溅落,径直跑进餐厅拿起餐单就往一个包厢奔跑而去,再也没有理会其他人。
她很好,总有人要没落。而且,没落的不是一轮新月,亦或是一场电影,一张偌大的黑色星空一样的网,在窥看人间的旧年轮。
那天以后,我还会在应粿所在的校区转悠一刻钟。因那是蔷薇花开的距离,从天际盛开。我每到之处,就能听到主席台前一声声振奋人心的“struggle”,在久久回荡。
四
应粿很奋进,把自己活成一道风景。有人说,甘于赚一份毫无希望的工资,一辈子都不求上进,简直是混吃等死。我总是对号入座,说自己很快乐。某一天,我许久未联系的朋友,在我的餐厅遇见,会仔细瞧出我脸上的憔楚,然后她叹一口气,我仿佛也士气低沉,互相求得安慰。
她们也开始攀比口红是什么色的,然后尴尬地转移话题。支支吾吾地要一会就走,说孩子有出息,要买补品,买黄冈习题。各种物质门类的富余,皆是难得一遇的交流。我觉得朋友渐少了,恶性循环地思索一个可怕的命题。便是不久的将来,和应粿的话也少了,也成为另一种形式,需要用研究口红颜色的对白来维持一份友谊的尴尬。
我还是见到了青春六月的诗意,一如减了肥以后换了人样的应粿,就一个干净的背影,就让我青睐不已。她穿上了素色的连衣裙,连着如玉的凝脂肤色,衬托着阳光,十分美。热风袭来,群底飘魅的风影,能撩起一绺垂肩长发之下的美人气质。是的,我开始惊讶了,一个多月之后的应粿,已经蓄起了秀美的长发,只中间扎起的丸子造型,更觉出一股俏皮来。
我本能地想打招呼,在慢慢走近学校门口之余,才发现事实并未想象那般美好。
应粿正在骂人。我想,被骂的学生是一个不安分的青春期的学生吧。因为,应粿的嗓门开大,在我的余光之间,就透着校区门口的铁栅栏处,清清楚楚地瞅见应粿抛却了书卷气而转念恶性的恐惧。在几分钟的山呼海啸之间,一个足有一米八个子的男学生,眼角挂着眼泪,簌簌而落,而嘴边的一撮青涩的胡须间,还挂着一颗被悲伤所累的鼻涕泡。他应许是被骂到伤心处了,我不该走进局外去看透一种人生。可能我是羡慕他能在高中得到一份学习,哪怕被暴戾恣睢地骂上一顿,似乎也是一种难以抹掉的幸福。
毕竟,从初中结束,我就彻底失学了。
几分钟之后,我才敢靠近应粿。我不知所以地要以何种方式去和应粿打招呼。我和应粿的距离感很深,现在,似乎更难以望其项背。好在,我还算是她的朋友,算是有一个拉着长长的苦涩之笑的脸皮,埋在空气里,迎着风就开始读各色群体的五官,又开始作息了。
“嘿,应……应粿。”我跑过去搭她的后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靥。
应粿回过头,捋开被风吹乱的发,然后才把笑容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