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柳树垭的天(小说)
王大爹,看见长富、长贵回来了吗?
哦,是富贵娘呀,长富、长贵今晚也去看电影了吗?
里屋传来了王大爹的声音,像是刚躺下。
去了,我累了就没去,这俩娃儿到现在还没回来。
一阵凄厉的嗥叫来自山梁,富贵娘听到了,屋里的王大爹也听到了。
不好,山梁上有狼!
柳树垭的山梁上夜里时不时传来狼嗥声,要在平时,垭里人都习以为常了。对于这个掉野的不毛之地,野猪、狼这类野兽司空见惯,近段时间,垭里人传说垭北的那片老林还有土豹子,没人见过其真迹,只听到过低沉且充满威力的吼叫声。
今晚,长富、长贵俩娃儿还没回家,山梁上传来了狼嗥声,王大爹心里一惊,穿了条大裤衩子,匆忙点燃了把松脂枝,就跑出了房门,边喊边大声地叫喊,狗子、大牛,快,点上火把去山梁,长富、长贵还未回来!他着急上火,是呀,若长富、长贵出了啥事?他该如何向富贵娘交待?他该如何向死去的王老实交待?是他大意了,在去的路上就应该叮嘱俩娃儿,回来的时候更应该清清场子。
狗子、大牛及邻近的人们听到王大爹的喊叫声,都纷纷起床点燃了火把,尾随着王大爹向山梁奔去,富贵娘更是急出了眼泪,边跑边呼叫着,长富——长贵——你们在哪儿——
一条火龙在山间崎岖的山路上盘旋着。山梁上的狼嗥声更加凄厉了,有些瘆人。
长贵,我怕。长富嘴巴上说是不怕大尾巴狼,但见到真狼时,却吓得瑟瑟发抖。长富哥,别怕,就一条大尾巴狼,我俩就把它当成一条狗,狗怕决斗,我们做出决斗的架势,它就不敢向前了。
长贵爱看课外书,他不知道在那儿看到的与狼决斗的文章,此时正好用上了。面前的大尾巴狼像头饥荒的母儿狼,眼睛发着绿光,与苍穹中的微弱的星光极不相称。他听到了一股哗啦啦的细流声,长富哥,你真是个怂货,咋吓得尿裤子?别怕,看我的,说着,他弓下腰,身子前倾,在地上胡乱抓着什么,嘴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声音虽然稚嫩、微弱,大尾巴狼却迟迟不敢向前。快,长富哥,也学我的样子,狼狠我们要更狼,这样才能把它吓走。长富的裤裆全湿了,颤颤抖抖地做着架式。
山路上的火龙急奔着,边跑边大声呼叫:长富——长贵——
那只大尾巴母狼叫得更加凄厉了,它在呼唤着它的同伴和它的崽仔们。一只、两只,又来了三只,一大两小,从四个方向紧紧围住了长富长贵,大的像是公狼,两只小的是它们的崽仔,这架式,似乎是公狼母狼教它们的崽仔如何捕猎,眼前的两只猎物已是它们的囊中之物,只等小狼发起进攻。四只狼仰天长啸,欢庆着它们这胜利的场面,它们四个方向围着旋转,似乎对这到嘴的猎物嬉戏一番。
长富哭着嘴巴,大声叫着:我死了——他脸色苍白,吓得晕倒在地上。长贵一个十岁的娃儿,怎能抵得过四只凶恶的狼?他俩的生命危在旦夕。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王大爹、富贵娘及其垭里人的“火龙”赶到了山梁。四对绿眼睛的大尾巴狼见长长的“火龙”追了过来,又仰空长啸几声,仓皇而逃。
富贵娘扑到长富、长贵身边。
长贵大叫着,阿娘,我不怕大尾巴狼,大尾巴狼被我吓跑了。
富贵娘紧紧地抱着长富,又是大叫又是掐人中,垭里人都帮着叫喊,好半天,长富才从苏醒过来,一惊醒,就疯叫着,大尾巴狼——大尾巴狼咬我——我死了——
长富娃儿,我是阿娘,别怕,大尾巴狼被我撵走了。
没有,大尾巴狼还在,正咬我呢。
众人都笑着,长富娃儿,你在说疯话呢。
长富还在疯叫个不停,富贵娘搂抱着他,亲着他的额头。
众人说,长富娃儿骇吓着了,回去“叫叫骇”就好了,还是长贵这娃儿有种,竟敢与大尾巴狼斗狠。说得长贵挂着一脸得意的笑容。
王大爹背上了长富,长富娃儿,你这么大的身高儿,要像长贵娃儿,大尾巴狼怕啥,我们垭里的人都不怕大尾巴狼。
长富叽叽歪歪地不知说了什么,倒在王大爹厚实的背上睡着了。
王大爹突然感觉到背脊上湿漉漉的。哎,长富这娃儿胆子真小,骇吓得尿了裤子。
接下来一个星期的每天晚上,富贵娘在房前的路口处烧了几张黄纸,又撒了几把包谷,意为驱鬼,边撒边呼唤着,长富回来没?长贵跟在阿娘身后答应着,回来了。一个星期下来,长富不再疯叫了,但显得有些痴傻了。
垭里人见长富这般,都摇头叹息,这长富娃儿根本就不是“俊龙”的料儿,几只狼就吓成了这般。说话的同时,他们的眼睛里又投来赞许的目光,长贵这娃儿,不错,将来一定是咱们柳树垭的“俊龙”,这振兴家族的希望就落到了他身上。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尽管有着后天的教育因素,垭里人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长富已经十岁了,干活做家务样样不如长贵,加上这次的惊吓,变得更加痴呆,常常独自一个人傻里傻气地说着些疯话,时不时地逃学,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各科成绩都是“鸡蛋”。富贵娘整天唉声叹气,这娃儿咋了呢?看来真不块读书的料儿。小学还未念吧,长富就不上学了,癞在家里。
王大爹见了这种情况,见了富贵娘,说,富贵娘,长富娃儿不愿上学也就罢了,捂着母鸡下不了蛋,家里正缺小劳力,就让他帮衬着你吧。长贵娃儿不错,在学校里样样第一,我们垭里的人把所有精力都用在长贵身上,把他供上大学。
富贵娘知道这话的意思,垭里人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让长富回家帮衬也是垭里人的意思。她说,王大爹,我听你的。
长富就跟着富贵娘田间地头干活去了。
长贵还真争气,在小升初毕业考试中,以语数双科满分的好成绩夺得了全乡的桂冠。特别是他那篇写故乡的作文《柳树垭的天》获得满分,这在全乡小升初的语文作文中是绝无仅有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家乡在柳树垭,这里有我可亲可敬的阿爹阿娘,也有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
柳树垭因垭口的两棵高大、伟岸的柳树而得名,它们就像垭里伙伴们的阿爹阿娘,日夜守护着我们这些呀呀学语的孩子们,让我们不受风吹日晒,不受寒风冷雪的侵袭,让我们茁壮地成长。
垭底那泓清泉,日夜潺潺地流着,唱着清脆的歌儿向东流去。那里有我童年的乐趣,和伙伴们在溪水里捉鱼捉蟹捉泥鳅,我们晒得就如一条条光滑的黑泥鳅,在溪水里自由自地游来游去。也许,明天我就要离开你,我突然想起,你就是阿娘的乳汁,把我喂养大。不!你是垭里婶子、大娘、奶奶的乳汁汇聚而成的。你们的乳房尽管干瘪、贫瘠,但汇聚的这溪水却香甜无比,我是喝着你们的乳汁长大的。
阿爹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哥哥、阿娘而去,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常徜徉在垭里那两座厚实而又坚毅的山梁上,对着阿爹离我而去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呼唤,阿爹呀——你在哪里?快回来吧,我想依偎在你宽大的怀里,听你讲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想让你帮我数星星。我无数次呼唤,也没有唤回我的阿爹。呼唤了无数次,我终于明白了,在没有阿爹的家里,垭里的叔、伯,爷爷们都是我的阿爹,他们帮着阿娘支撑着这个贫穷的家,使我快乐地成长。
明天,我将离去,虽然不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心中有着对你无限的依恋。站在垭口,站在那两棵高大的柳树下,回头眺望,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那是含泪的微笑,柳树垭的天空不大,只有巴掌那么大,但在我的心中,远比草原、大海还要广阔!
柳树垭的那片天清纯、朴实,蓝天中飘浮着自由自在的白云,我就是那放飞理想的白云,父老乡亲就是那蓝蓝的天空。”
三
长贵去了街上的重点中学念书,第一节语文课上,新的语言老师胡老师就把他的作文声情并茂地当作作文范文读了一遍,赢得了同学们的阵阵掌声。他很受鼓舞,他就是柳树垭父老乡亲们的孩子,他们就是他的天,他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回报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们。
王长贵不愧是柳树垭走出的优秀学子。王大爹每次到乡上开会都要到学校去看看他,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们对王大爹都很熟悉了,见面就夸柳树垭培养出了一个优秀的孩子。王大爹又把校长和老师的话带到垭里,垭里人都教育自家的娃儿要以他为标杆,向他学习。
富贵娘听到这些消息之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巴。有句话怎么来着?当有人关了你的门,另一个人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王长富辍学在家,那段时间她很失落,觉得自己对不起王老实,辜负了他的殷切希望。长富在家,干起活儿还跟不上她这个阿娘,有时情不自禁地傻笑着,反应迟钝,目光呆滞,这将来怕是连个老婆都娶不到,好在长贵争气,家里堂屋上的奖状贴了半面墙,垭里人都夸他。私底下,她也听到垭里人说,长贵这娃儿有出息,王老实去得早,他要是考上了大学,我打算帮这个数。他们相互比划着,心里很欣慰,柳树垭的族人们没有忘记她,更没有忘记曾经说过的话。她知道那比划的数字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因为他们把长贵娃儿都看成了自己的娃儿。事实也是如此,自从王老实走后,他们帮她的还少吗?他们为她这个支零破碎的家撑起了一片蓝天。她曾经想过,若没有垭里的家族帮衬,也许她又过起了小时候的那种带着俩娃儿乞讨的生活,眼前,长贵这么优秀,都是垭里的乡亲们给的。吃水不忘掘井人,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将来长贵真出息,她要对他说,不能忘了穷苦的乡亲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经过十几年勤学苦练的王长贵,高考后榜上有名,被省城的一所著名的大学录取了。垭外的街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柳树垭的地上冒了股青烟显灵了,考上了一个天之骄子。垭里更热闹了,王大爹为王长贵考上大学,专门摆了几桌,宴请了垭里的所有族人,一是为了庆祝,二是为了族人的诺言。席间,王大爹发话了,大伙儿都听好了,王老实过世的时候,大伙儿都在场,我们是当着他的面儿许过诺儿,如今,长贵娃儿争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各家各户凑钱供娃儿读书,最少一巴掌,多则不限。大伙们都说,没问题。
王长贵很感动,站起身,连喝了四杯“地瓜烧”,说,感谢婶妈叔伯爷奶们,您们的恩情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今天您们给我喝了一滴水,来日我一定以一碗水相报。
大伙儿都说,长贵娃儿,看你说的啥话?什么恩不恩的?我们都是一家人,别再说报不报的话儿,听着好别扭。
坐在长贵身边的李雅琴站起来了,红着脸说,长贵哥,你少喝得点儿,别喝晕了,父老乡亲们的恩情,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一定要记下,将来有出息了得加倍偿还。
李雅琴是柳树垭唯一的外姓人家,其祖上跟富贵娘一样逃难而来的,阿爹李忠德及其上几代都是单传,到了她这一代,生了两个女娃儿,计划生育抓得严,根本是无机可乘,老俩口也只得唉声叹气,羡慕富贵娘有两个男娃儿,长富是没得救了,他们看好长贵。雅琴小长贵一岁,他俩是发小,小学一起上学,中学他俩又是同桌,一起做题,一起讨论思考难题,每个周末又一起回家。有时,富贵娘忙着地头儿的活儿,他就到雅琴家里吃饭。他俩的屋是山花墙挨着山花墙。小的时候,俩娃儿一起玩耍,一起掏鸟窝、寻猪草、砍柴、挖山药等,垭里人都说,这俩娃儿是两小无猜,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长贵生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雅琴更是出水芙蓉,生得小巧玲珑、亭亭玉立,人见人爱。才子配佳人,长贵是才子,雅琴就是垭底那潺潺的溪流,弹奏着优雅的琴声。
女娃儿上了高中,智力跟不上男娃儿,雅琴因数学成绩差而导致总分差一分名落孙山被拒大学门外,她曾失落了好一阵子。
长贵安慰她说,雅琴,世上路有千万条,条条大路通北京,只要心有阳光,勤劳、务实,就会过上好日子。
雅琴很乖巧地点点头,长贵哥,我听你的。她不知道何来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竟叫着“长贵哥”,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总是叫着“王长贵”。她的脸红红的,耳根子发烫。朦胧的情愫在他俩的心里萌动。
李忠德对雅琴没有中榜反倒没有显出太多的失落,女子无才便是德,好男儿志在四方,外面的世界是男人去闯的。
哎哟,雅琴这娃子,晓得关心起你的长贵哥来了,长贵呀,去了省城,可别当了“陈世美”啊。
说话的是王大爹的老婆梅婶子,柳树垭的媒婆,说话总是含沙射影,意味深长。
梅婶子,长贵娃儿是我们垭里人看着长大的,是知恩图报的人。
宝贵娘怕长贵为难,忙接过了话题。
众人都笑了,长贵娃儿是我们柳树垭的最有出息的娃儿,不说这些小娃儿的事儿,人家俩个青梅竹马,早就私定终身了,我们是吃萝卜操淡心,不说了,喝酒。
众人红着脸、猜着拳,吆喝声里满是喜悦,长贵娃儿出息了,心里的喜悦有一种赛过五月“抢黄”一般的喜悦,吸引来了一群群喜鹊,在房外的香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和众人一起庆祝垭里这千百年来少有的好事儿。
王长贵临行的头一天下午,他专门跑上了垭北的大梁,俯视着柳树垭,他是这垭里最有文化的人,面对袅袅的炊烟,鸡鸣狗吠的村落,还有垭底那条溪流。他思绪万千,这生他养他的可爱的故乡,他以一个文人的视觉吐言:故乡,你碗口的形状,世世代代的乡亲们,匍匐在碗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牛犁铧弯刀锄头,演绎亘古不变的动作,我的眼里流着多情的泪水。必须爬出这碗口,站在这高高的山梁上眺望远方……他低沉地吟诵着,热泪盈眶。父老乡亲们固守家园,固守着贫穷与落后,他们年轻一代应担负起让乡亲们过上富裕生活的重任。他的神情很凝重,可亲可敬的乡亲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