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台上聚满了人，120路公交车的门刚打开，急不可耐的乘客就从前门一拥而上。
　　 最后上来的是个胖女人，车门被她挤得变了形——哦，不对，是门把她挤得变了形——她双臂的赘肉夹在门框上直晃悠。人胖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挎着一个柳条大篮子，那篮口的粗细和胖女人的腰不相上下；篮口粗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那篮子里盛着活蹦乱跳的鲜鱼儿，散发的腥味顿时充斥到整个车内，鱼尾甩出的粘液不时溅向四周，篮底还在滴水；鱼儿带来的滋扰如果还可以让人容忍的话，最大的问题还是那胖女人——她张着大口，喘气似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作响，吐的气像火焰喷射器射出的火，灼热烤人，气流中还夹杂着怪诞的臭鸡蛋味儿。
　　 一个戴眼镜的少年回头望了一眼胖女人，一伸舌头，赶紧往里面挤去。
　　 司机瞥见胖女人，皱起眉头，嘟囔：“早知这样，都不拉你。”
　　 “说啥？你有啥权力不拉俺？公交不是给老百姓坐的吗？俺不过胖些，哪个规定公交不拉胖老百姓？”胖女人瞪着司机，一连几问让司机张口结舌。
　　 “好，好，好，拉你，赶紧往后走！你把门堵死了，下一站咋上人？”
　　 胖女人觉得自己确实堵了门，就把大篮子拢在胸前，吆喝着：“对不起啦，让让路，俺别碰你一身腥。”她要往后挪，水泄不通的车内居然自动闪开一条通道，通道两边的人都似长在塘边的弯弯树，胖女人并没费劲劳神，就大模大样地走到后面。她堆满赘肉的脸颊上挂着得意的笑：“俺谢谢大伙啦！”
　　 胖女人过去之后，那条通道两边的“弯弯树”瞬间就笔直了，通道合拢得纹丝无缝。
　　 戴眼镜的少年又赶紧往里挤去，他的单薄和她的肥硕形成了鲜明对比，三个他才能合成一个她——许是担心自己会被她无情的碾压，为安全起见，他想尽量远离这个妖蛮的胖女人。
　　 胖女人停下来之后，把篮子放下，用一双糙手拢她散乱的短发。她和篮子的周围竟然空出一个圆环，这在拥挤的车厢里确是一个奇迹。胖女人扫视四周，莞尔一笑，似乎很满意这个圆环。是啊，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扭动粗大的双臂、肥硕的双乳和宽厚的双臀，可以酣畅淋漓地散发身上的汗臭，可以畅通无阻地张开大嘴“拉风箱”，也可以无拘无束地东张西望——她那圆滚的脑袋在没有脖子的肩上转动得很灵活，眯成一条缝的眼被上下眼睑的肌肉拉开后也可以睁得很大，瞪起人来像蓄势待发的两颗炮弹。胖女人还不时地挪动双脚，胶鞋里灌了水，噗嗤噗嗤作响——像一个醉汉在不停地作呕。最令人难以容忍的当然还是她的呼吸——用鼻子呼吸时鼻息中总带着唿哨，像是寒冬里西北风吹电线时发出的尖锐哨音；张口呼吸时“呼哧呼哧”作响，吐出的热气夹杂着臭鸡蛋的怪味，既灼烫着周围的一切，也熏浊着周围的一切。
　　 大家都背对着她，可她并不收敛，依然昂起肥硕的头，悠闲地看着车内的男男女女，冲他们撇嘴、眯眼、嬉笑，但并没有人回应她。更甚的是，她还踮起脚，利用周围人头攒动的缝隙，把自己的头也插过去，要看车外的风景，惹得众人嗷嗷直叫。
　　 戴眼镜的少年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又回头打量一下这胖女人，然后皱起眉头，背过脸去，专注地玩起手机——他觉得这样可以抵消那鱼腥与臭鸡蛋气味带来的烦恼。
　　 车子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可胖女人还在，她身边的圆环还在。
　　 车子又停了。戴眼镜的少年不自觉地抬头，捂了捂自己的胃部，他有点恶心，回头瞅一眼胖女人，又拧了拧眉头——他很期待那胖女人快下车。胖女人周围的“圆环”一直存在，说明大家的心情和那少年一样。可她就杵在那，岿然不动，继续喷发着浊气。少年悻悻地背过脸去，专注地玩手机——他想借虚拟世界里的刺激来平息现实中的恶心。
　　 120路公交又缓缓开动了。人们在两站的间隙会安静片刻，有人惬意地眯起双目，在迷离中假寐。
　　 “哎，哎，你——你咋那样？”胖女人一惊一乍地嚷。
　　 戴眼镜的少年不禁回头，看见身边一个剃平头的中年男人瞪着胖女人，眼里喷着火。胖女人缩了一下头，接着她也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怼过去。
　　 之后，再也无人言语。车厢里除去低头族，就是假寐者。
　　 戴眼镜的少年也继续玩手机——此时此刻，他的恶心更甚了，他要在游戏中疯狂地进攻敌人，用杀戮来转嫁对胖女人的愤怒。
　　 过了一会。
　　 “唉，戴眼镜的小弟弟，你的钱包！”胖女人忽然又大呼小叫起来，惊扰了低头族和假寐者，这些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来，把目光聚在她这个“圆心”上——有的淡笑，有的惊讶，有的迷离，有的瞪眼……
　　 戴眼镜又玩手机的小弟弟是谁？哦，那少年忽然从游戏中醒来，发现钱包不见了，脸色煞白的他向胖女人投来祈求的目光，带着哭腔说：“我的学费，刚回家拿的。”
　　 胖女人抬手直指平头男，高声叫：“就是他！”
　　 平头男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个遍，结果只有一包烟，一只打火机。他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然后陡然凝滞，咬牙切齿地问：“钱包呢？你他妈的钱包呢？”
　　 胖女人瞪大眼珠子，河东狮吼道：“就是你，想抵赖？没门！俺亲眼见。你们也看见了吧？”她涨红了脸，指着少年周围的几个人征询。
　　 没人接她的话茬子，有人侧过身子，有人歪过脑袋，有人继续玩手机……
　　 “你个婊子女人，没尝过山珍的鲜，还不知道海味的腥吗？老子今天可以废了你，信不？”
　　 “老娘不是吓大的！你个屌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咋靠偷偷摸摸过日子？”胖女人的脸涨得更红了。
　　 平头男被激怒了，挥右拳，重重地打在胖女人的左脸上。胖女人也不示弱，双手抓住平头男的衣领，吼叫着，撕扯着。胖女人的双手就是两把钳子，身子就是一座塔，无论平头男怎么扭打，她就是缠住不放。胖女人披头散发，脸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可平头男的脸和脖子上也布满血道道。平头男赚不到便宜，还脱不了身，嗷嗷直叫。
　　 怒不可遏的平头男掏出一把刀，摁下弹簧，那尖尖的刃刷地弹了出来，足有半尺长，雪亮雪亮的，晃人眼。胖女人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松开手，倒退两步，快速地挽起篮子迎了上去。刀深深地扎进柳条中，篮子变了形，活蹦乱跳的鱼儿散落一地。
　　 人们惊叫着，躲闪着，腾出一个更大的圆环。
　　 胖女人使劲地推着篮子，把平头男挤压到车的后门边。平头男拔不出刀，拳头也挥不到胖女人身上，双腿的踢腾也够不着胖女人的“下盘”。
　　 “你个屌贼，偷了人，还想在日头下行凶吗？”胖女人一面用篮子死死地抵住平头男，一面呼哧呼哧地吼。
　　 圈外的人们都瞪着惊悚的眼睛。
　　 可是，渐渐地，胖女人的手抖了，腿也颤了。
　　 她的腰右部挨了一刀——是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所为。
　　 胖女人的裤管变得殷红，身体开始趔趄，双手松开，篮子掉落，剩下的鱼儿都撒了出去，在地面上摇头卷尾地跳。
　　 平头男和墨镜男挥舞着匕首，要司机停车。司机无声地停了车，他们扬长而去。
　　 惊魂未定的乘客都争先恐后地逃离120路，并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车内的鱼腥味混合着血腥味，肆意扩散。胖女人抓住椅背，努力平衡着身体。她脚下的鱼儿还在挣扎着跳。
　　 “多管闲事，真是一个傻女人。”司机愤愤地嘀咕。
　　 胖女人双眼发黑，松了手，跌倒在车厢里，可还指着门外喊：“抓贼，抓……”声音越来越弱。
　　 司机拉着这唯一的乘客去了医院。
　　 胖女人的丈夫从工地上赶到医院，黑黢黢的脸上布满了惊恐和痛惜。胖女人拉着丈夫满是灰浆的糙手，使出全身力气说：“俺给工友送的鱼在……”
　　 丈夫噙着泪说：“你真是个傻女人——现在还顾鱼！”
　　 手术室里，郝医生正在给傻女人做手术。最后，在给傻女人缠伤口时，他惊奇地发现傻女人腰的左部也有一处疤痕——那也是他做的手术，他对自己的“作业”能铭记不忘。惊讶不已的郝医生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忆起那是六年前的手术。
　　 手术室里的同伴在议论：这胖女人真傻，狗拿耗子不落好……
　　 只有郝医生知道这女人六年前蛮窈窕的，那次她也因“狗拿耗子”被小偷刺伤，术后要长期吃激素药，才导致变胖的。但郝医生不想评判这女人的胖和傻，职业敏感的他更关注自己在这个傻女人身上的两次“作业”——他觉得两次都是“艺术品”，现在又左右于脊柱对称，更显得美。他感谢这个女人给了他两次做“美工”的机会。当然，他也不明白这傻女人为啥如此傻——也许他该建议她再去看精神科？
　　 十年后，那个戴眼镜的少年也成了外科医生，其实他开始是不愿意学医的，后来他知道是自己的爸爸为胖女人做了两次成功的手术，让胖女人起死回生的，他就改变了初衷。
　　 那少年就是我。
　　 可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这胖女人——很是遗憾；也没有像我爸那样幸运地遇到如胖女人一样傻的伤者，并给她们做“艺术手术”——非常遗憾。
　　 现在难道没有这样傻的胖女人了？
　　 其实，遗憾之余我更有鲠在心里的愧疚——当年，我下车逃走之后竟没有去公安机关为胖女人作证。
　　 现在像我这样胆小如鼠的人多吗？
　　 哦，胖姐姐，您现在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