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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贾春天的发明(短篇小说)


作者:范墩子 秀才,1206.2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35发表时间:2019-06-18 23:34:21


   他的声音覆盖了整个沟坡。
   他跑到坡顶时,纸灰早已飞得没有了踪迹。他站定,往下后,沟底的人们如同一群黑色的小蚂蚁。唢呐声再次响起来,淹没掉了天空。模模糊糊中,他看那盘旋在半坡的弯弯曲曲的公路真就像一条条梦幻般的环形走廊。
   人们再也不叫他发明家。一见他,人们总会说:“嗨,瞧瞧,这个傻子。”
  
   彩虹司机
   贾春天曾托梦叫我不要乱讲他的故事,而我恰恰又是一个多言多语的人,似乎只要有我在的地方,闲话就如同地间的野草那般烈烈生长。我无法管住我的嘴,一如我无法预测贾春天的命运一样。既然我生了一张大嘴,也就只管如此叙说下去了,除此之外,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在每个寂寥无声的夜里暗自祈祷他不要恨我。那几年我正在外地读大学,和镇街上的人几乎断了联系,但贾春天不一样,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儿常常会闪进我的梦里,并对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我算是和他保持着一种很奇怪的联系吧,不过关于他后来的事情都是母亲在电话里对我匆匆说下的。
   我尽量按照虚构的方式来讲,以尽力还原出一个逼真的现场。大概是在仲夏,阳光很毒,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叫喊,空气中升腾起虚虚幻幻的热流。贾春天在做什么,大家都不甚清楚。街上来了个收破烂的中年男人,他吆喝的声音在这个夏日的午后显得格外多余,在好几个时分里,他将嗓门抬高,似乎真要和爬在树上的知了比上一比的。人都睡了,鼾声拉得比麻绳还长,只有几个小孩子坐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面玩着什么游戏。男人被晒得满头汗水,推着后座驾有两个箩筐的自行车缓缓地往前走。桐树下面不时会爆发出一阵笑声,在那个静谧的午后,那真像几声猛烈的爆炸。男人回头看看,不说一句话,继续朝前走。
   “喂,收破烂的。”男人精神高度紧张起来,站在了原地,然后回头,是贾春天他妈。男人对女人吆喝:“有破烂吗?”贾春天他妈在太阳下面站立了片刻,似乎就在那一瞬间里灵魂刚刚逃离了一会儿。“有。”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男人就将自行车掉了个头,朝她推过来。男人的额头和脖子上尽是汗水在淌,衣服早湿透了,她咽了口唾沫,说:“家里有些废东西,收不?”男人顺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答:“收呢。”贾春天他妈就将男人引进了厢房里,之前被贾春天摆弄的小玩意儿全像一堆干尸那般胡乱地躺在地上。厢房里很凉快,男人甚至想着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贾春天他妈指着地上的东西说:“就是这些。”
   男人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又抬起头看女人,眼神中夹着些许的疑惑,他说:“全部都卖吗?”贾春天他妈低着脑袋,冷冷地说:“是的。”沉默了会儿,又说:“你拿秤过吧,能拿走的都拿走吧。”男人眼睛睁得更圆了,他脊背上甚至都升起一股凉气,但他没有再说什么。贾春天他妈站在一边,看着男人将所有的东西分类,然后过秤。男人不时会抬起头看看女人。贾春天他妈似乎陷入进某种神秘的氛围里,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但毫无神采。过完秤后,男人用装在衣袋里的已被汗水浸湿的本子算了几遍,然后说:“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一共是六十七块八毛钱,这是七十,不用找了。说实话,有些东西,卖掉蛮可惜的。”
   男人似乎在等女人接话。但贾春天他妈接过钱,只看了看那些被摆在地上的小玩意儿,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了。男人感到有些奇怪,他身上的汗早干了,他突然觉得这个房间有些沉闷,于是他很快将收购来的东西装进蛇皮袋子里,也匆匆走掉了。镇街上时不时还会传来他喊叫的声音,只是这个时候午后更安静了。人们都说这个时刻是魔鬼漫游的时候,尤其是走在两边尽是麦子的公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魔鬼给吞掉了。那几个小孩还在梧桐树下玩耍,对于他们,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沉潜在另外一个暗色世界里的梦境。男人走到村口时,骑上自行车朝西飞奔而去。贾春天究竟在做什么,我们仍不清楚。
   贾春天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时候,是在太阳即将沉入西山的时候。余下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立在屋门口,看地上几只奔跑的蚂蚁,他想或许它们家里发生了什么灾难,不然它们怎会如此着急得跑。他有好些时间没有进他的实验室去摆弄那些小玩意儿了,那扇木门似乎成为地狱里的一道门槛,他想自己或许将不再踏入,在他那傻媳妇变成一堆黑纸灰飘走后,他便轻而易举地告别了搞发明这件事情。就像弹走了粘在衣领上的灰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不再敢看他妈的眼睛,他觉得他妈的眼睛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随时都有可能射出来扎中他的心脏。红艳艳的,尽是在血土里盛开的花朵。他恐惧。
   他做起隐身人。白日里,他将自己藏在砖缝中,黑夜里,他将自己埋在月光中,蜘蛛在高空中吐出一条又一条的丝线,然后将时间埋葬。他有时会哭出声,似女人般嘤嘤地哭,声音不大,但在夜晚深处久久回荡,甚至有时就会将那绿眼睛的猫头鹰给吓死。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小玩意儿全叫母亲卖给了收破烂的,很多时候,他尝试在心中建构起关于一个陌生男人的形象。但这种事情往往成为徒劳,因为他仅仅只能虚构出一个高嗓门、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的样子,他整日推着带有两个大箩筐的自行车穿梭于周边的村子。他经常会梦见这个男人,男人没有脸,却定定地在看他,他身上冷汗直流,吓得在砖缝中大叫一声。
   男人迈着碎步朝贾春天跟前走。贾春天说:“你是谁?我为什么看不见你的脸?”男人发出咯咯的笑声,说:“我是另外的你,也是你的另外的我。”他全身瑟瑟发抖,男人越走越近,他的脸上一团漆黑,像黑洞。他吓哭了,硕大的脑袋咚咚咚地撞在地上,男人就要弯腰压在他身上时,突然消失了,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的。他睁开眼睛,面前是空荡荡的地面,不久前这里还陈列着他摆弄了好些年的小玩意儿。他的眼睛通红,复杂的眼神似乎想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他走了出去,坐在家门口的木墩上,脚底下是一块青砖。他究竟想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虽然朝前看着,但他根本看不清面前都有什么。
   当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开来时,贾春天突然想明白了,他是在等待,等待着恍恍惚惚的空气中开出色彩鲜艳的花朵。又是午后,天神将万物都抚摸了一遍后,人们就都午睡了。再后来,连知了都安静了下来,狗卧在阴凉处直吐舌头。收破烂的就来了,但不是上回收走贾春天那些小玩意儿的那个中年男人。是另外的一个。起初时,男人嗓门还很大,后来就渐渐弱了下来。男人推着自行车经过贾春天家门口时,还专门望了贾春天一眼,他的眼神分明在说:“嗨,家里有破烂吗?”贾春天没动弹,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男人觉得有些奇怪,就朝着贾春天喊了一嗓子:“收破烂嘞。”见贾春天仍无动静,便不再吱声,推着车子径直朝前走了。
   男人走过他家门口后,贾春天突然起身,提着那块青砖朝着男人撵去。或许是太阳光太强的缘故,镇街上的一切陷入进一种可怕的死寂当中。男人低着头还在吆喝,他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就一边吆喝一边回头,还没等他看清楚面前的一切,青砖就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满是汗水的脑袋上。鲜红的血液就在地上开出了许许多多的花朵,阳光下闪烁出灿灿烂烂的光晕,令人头晕目眩。男人半张着嘴,脸被晒成褐红色,眼神中还飘荡着最后的一丝慌乱。贾春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青砖还在手里提着。看着这一地盛开的花朵,那种之前曾在他心里闪现过的恐惧再次漫涌开来,他失声哭了起来。
   太阳在那个时候将最为毒烈的光线射在镇街上,贾春天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融在一起,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于是就提着青砖又回到了家里。这次他没有进厢房,直接进了他妈午睡的那间屋子。他提着青砖在门口站了很久,尽管外面很热,但这时他的脊背早已发起冷来。他妈突然灵醒了过来,看见贾春天这幅样子,她惊恐万分,呵道:“你要干什么?”贾春天浑身抖若筛糠。他妈感到不对劲,立即下床走到他跟前,又问:“出什么事了?你拿砖头做什么?”贾春天这时抬起他那硕大的脑袋,嘴唇乌青,语不成句,只是猛烈地抽噎。他妈着急了,拉住他的胳膊说:“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妈。”
   贾春天这时才将他妈领了出去,那会儿,镇街上仍是没有一个人,连一只野狗都没有。他妈看到地上那鲜艳的花朵时,顿时脑袋里冲上一股血液,晕得都站立不住了。她转身拉住贾春天的短袖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春天仍在哭泣,双腿抖得愈发厉害。他妈突然就明白了,便说:“是你用砖头砸了人家?”贾春天转过来看他妈,眼里尽是血丝。他妈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手掌在地上拍得啪啪响,黄土都被拍飞起来,但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绝望中,她硬撑着身体站起来,在她儿贾春天的脸上猛扇了两个巴掌。贾春天的脑袋被扇得左摇右晃,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妈说:“他拿了我的东西。”
   他妈欲哭无泪,只说:“你走吧,你要不走,就被抓去毙了。”贾春天较着劲说:“我不走。”他妈见状,心里更加苦痛,似乎无数的银针正在扎她的心。但她想到,若她儿不走,必遭死刑。就强忍了眼泪,哄着贾春天说:“你走吧。出了村,沿着公路一直走,就到西安了,你不是喜欢爱迪生吗?他老人家就住在西安,你去了西安,就能找到他,他会收你为徒。”贾春天一听,来了兴致,脸上愁云顿消,也忘记了身边躺着的尸体,就说:“真的吗?真的就能找到爱迪生吗?”她妈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捂着脸说:“你快走吧,爱迪生他——他——他老人家就在那里等你。”说罢又将贾春天往村口方向推。
   贾春天脑子里闪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形象,他想那或许就是爱迪生,那个令他痴迷的老人。只就这么一个念头,他转过身就走了。头也没回就走了。他妈哭晕在了地上,哭得太阳都躲进了云朵后面,哭得地上的蚂蚁都停下匆忙的脚步。但贾春天走了,就像被隐形的神给牵走了,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前方。他走了。他沿着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没黑没明地走,下雨走,下雪也走,春季走,冬季也走,他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公路也不知道。后来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他妈也不知道。他成了镇街上的一个谜,成了发生在那个午后的最为魔幻但却最为无趣的事情,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或许只有天知晓。
   派出所的人和中年男人的家属很快就来到了贾春天的家,但也很快,派出所的人在前前后后地掌握了信息后就又走了,只有家属留着,连哭带骂,整个镇街几乎陷入进了一场巨大的悲痛当中。贾春天他妈任凭人家将唾沫吐在她的脸上,也不去擦,只是低着头,不言不语。那家属的儿子就端端正正跪在贾春天家的门口,一旁还摆着几个色彩鲜艳的花圈。他们在哭,他们在喊,他们在骂,他们甚至要用自己那有限的气力将面前这个糟糕的世界给掀翻。但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只能跪着,骂着,喊着,哭着。也就在他们跪着、骂着、喊着、哭着的时候,贾春天他妈在屋子里取出绳子将自己吊死了。
   镇街重又安静了下来,日子一如往常那般,并无多大起色和变化。没过多久,人们就把贾春天和他妈,还有那个不幸被砸死的中年男人给忘了。他们太普通了,太他妈的不值得一提了,太像一粒尘埃了。他们没死的时候,也跟死了一样,他们死了的时候,就永永远远地死了。派出所一直没有抓住贾春天,据说原因仅仅是因为贾春天此前从来没有照过一张照片,认识贾春天的人也无法完全描摹出他的模样,人们仅仅只能粗略地说:“没错,大脑袋,有点傻,发明家哩!”
   “发明家?”
   “发明家。”
   “还有什么特征?”
   “大脑袋,有点傻。”
   “除此之外呢?”
   “发明家!”
   “还有呢?”
   “大脑袋,有点傻。”
   “再没有了吗?”
   “没了。”
   派出所的人就被搞糊涂了,愈发不能明白这个贾春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时间再一长,连派出所的人都不再去关心贾春天的事情了。他完成成为人们心头一个遥远的梦境,空空灵灵的,偶尔会在彩虹上端或者春天来临吹妖风的时候,冒出一个不大不小、可有可无的泡泡。野猫在他曾经作为实验室的厢房里拉下了很多粪便,蜘蛛更为放肆,将原本就很小的空间分割成一块块极其不规则的图案,他家院落中的那棵梧桐树却长得越发粗壮,巨大的树冠几乎快要遮住了整个院落,鸟雀在树枝间做了许多巢穴,那或许是它们在镇街上最后的一块天堂。
   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带孩子去县里见一位老朋友。因为我们镇到县上要翻沟,车不好坐,我和孩子在路边站了很久,最后见一辆拉水泥的货车过来,我给司机招了招手,司机停下了,他叫我和孩子坐上去。翻沟时,妖风又吹起来,吹得沟边的树东摇西摆,我打开窗户,沙石就飞打进来,迷了我的眼睛。等我睁开眼时,货车正在下沟,这时天边竟然挂起了一道彩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转身看货车司机,突然觉得这个司机特别像我记忆里的一个人。是谁呢?我想了很长时间,仍是不能够想起来。他车开得很稳,甚至让我感到我们正在开往那道彩虹之上。有一瞬间,我突然惊得张大了嘴巴,贾春天!是贾春天!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载着我和女儿的货车开向彩虹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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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傻子,一个发明家,这两种称呼无论如何也不能统一到一个人头上,而小说中的贾春天,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傻子,后来又被称为发明家。他突然有一天脑洞大开,像爱迪生那样搞起了发明。他整日埋在昏暗潮湿的屋子里,摆弄着螺丝、线路,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对于破坏他发明的人,恨之入骨。为此,他杀死了破坏他实验的傻妻子,砸死了收废品的男人。他崇拜爱迪生,不辞辛苦地去寻找他。最后,他成了一名货车司机,将车向着彩虹开去。小说的内容既真实又荒诞,作者采用魔幻的手法,将现实生活扭曲变形,具有强烈的艺术冲击力。贾春天,代表的是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像蚂蚁一样的生命。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有尊严,也有追求,也有美好的向往。读罢此文,不禁让人联想到卡夫卡、福克纳等大师的作品。佳作,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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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9-06-18 23:37:34
  90后的墩子,后生可畏,是文坛上一颗璀璨的。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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