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我能活下来就是一种侥幸。
　　 她本来下了四个蛋，我是其中一个。刚生下来那会儿，有两个蛋就被一条凶恶的小青蛇吞吃掉了；我和妹妹半个月大的时候，妹妹就被两个小男孩儿掏走了。两个小男孩儿掏鸟窝的时候，妈妈拼命地保护我，她把其中的一个小男孩的耳朵都啄得流血。即使如此，小男孩仍然忍着疼痛从房檐草窝里掏走了我的妹妹。
　　 如今，妈妈只剩我一根独苗。她特别疼爱我。
　　 一个月后，妈妈教我飞。她说我们的宿命可不是这房檐草窝，上帝赋予了我们一双翅膀，是用来振翅蓝天的。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我的眼睛里晃动着期许。
　　 我不能让妈妈失望，鼓足勇气跳出了房檐草窝。可我还没来得及振动翅膀，就直挺挺地向着地面栽去。我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既而听到一声噗通大响，觉得身子火辣辣得疼，随后我就失去了直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面上，妈妈站在我身边，一双翅膀护着我的身体。她含着泪轻声问了一句：“孩子，你没事儿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儿。”
　　 “你还能飞吗？”
　　 “能。”
　　 我使劲儿站直身子，拼命张开翅膀，然而，只是往前挪了一小步，感到钻心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倒了下去。
　　 妈妈没再说什么，她的注意力不在我这里。我看见她瞪大眼睛，直直盯着巷口的位置，眼神里充满惊恐。
　　 “妈妈，怎么了？”我问。
　　 妈妈呼吸紧促，神情紧张：“掏走你妹妹的那两个男孩儿来了……”
　　 什么？我惊慌失措，随着妈妈的眼神向着巷口望去。见从那里果然走过来了两个男孩儿，他们边走边笑，显然没有发现地上的我和妈妈。可是，只要他们继续走过来，肯定会发现我们的，我和妈妈正在这条路的正中央。
　　 妈妈紧紧盯着我，语气急躁地问道：“孩子，还能飞吗？”
　　 我说能。随即咬咬牙再次张开了翅膀。我狠命地往前冲，冲啊冲啊！我的双脚竟然离了地，身子在空中飘了起来。妈妈一直飞在我身旁鼓励我：“孩子，你行的，你行的，你已经飞起来了！加油！”
　　 我一鼓作气飞上了一棵大树，站在树梢上张口气喘。妈妈站在我旁侧，翅膀拍打着我的身子说：“你真棒！在这里就安全了。”她显然还担心那两个男孩儿。
　　 两个男孩儿已经走到了树底下，抬头看着站在树梢上的我和妈妈。大一些的男孩儿说：“弟弟快看，这里有一对鸟雀，我把它们打下来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皮弹弓。
　　 “打下来烧着吃。咱俩烧吃过的那只，可真香啊！”小一些的男孩儿说着，嘴角垂涎三尺。
　　 大男孩儿不再说话，抻紧弹弓开始向着我和妈妈瞄准。
　　 妈妈早把地面上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她扭头盯着我，神情焦虑地说：“孩子，你还能飞吗？”
　　 我摇摇头。我也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可是我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真的不敢再飞了，倘若贸然振翅，很有可能再次栽到地面上去。
　　 妈妈深情地盯着我，没再强求。我看见她的眼睛里盈荡着两朵泪花花儿。
　　 “嗖——”，由地面传上来一股紧促的声响，像是子弹划破空气的风声。妈妈本能地将身子遮挡在了我身前。
　　 “噗——”又是一声闷响。妈妈的身子晃了晃，脑袋突然耷拉了下去，随即像一块石头一样向着地面栽了下去。我想妈妈肯定中弹了，我朝着地面拼命喊：“妈妈，妈妈……”
　　 妈妈没有理睬我，她也没法理睬我，她正被大男孩提在手里，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我分明看见从妈妈的身体里流下几滴鲜红的血浆。
　　 这个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我刚刚开始学飞，扇动翅膀飞了过去。奇怪得是，我没再飞得跌跌撞撞，而是飞得很稳健。
　　 两个男孩进了屋，随即关严了房门。我落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上，看着紧闭的房门感到很是无助。我的眼前浮现出许许多多可怕的画面，我想他们会像烤我妹妹那样把妈妈放到火炉上烤，然后再把妈妈一口一口地吃掉。可我除了焦急毫无办法，我能做什么呢？冲进去无疑就是送死，搞不好他们还会连我也一块烤了。我就这么站在树枝上想着，想着……
　　 过了一会儿，院门外传来高一阵低一阵的喊声，像是一大群孩子在喊。我听出来了，那是那两个小男孩儿的玩伴，他们在喊小男孩儿出去玩耍。两个小男孩儿随即从屋里跑了出来，和院门外的一群孩子玩耍去了。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两个小男孩都出去了，屋里也就没人了，我要救妈妈，救不出她来，哪怕看一眼也好啊！我毫不迟疑地飞到了房屋窗户上。
　　 窗户上糊了一层塑料布，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景。我试探着啄塑料布，一下，两下……啄啊啄啊！我想啄破它，啄破了它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形，就能看到我妈妈了。
　　 不知道啄了多少下，也不知道啄了多久，啄得我的嘴巴都感觉不存在了，我从太阳正中一直啄到日头偏西，塑料布终于被我啄了一个小洞。洞很小，像针鼻那般大。我继续啄，一下，两下……再啄起来就容易多了。洞慢慢地扩大，像玉米粒那般大的时候，我蓦然嗅到了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呛的我差点儿从窗纸上摔下来——那是煤气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继续啄，那一刻我没有多想，我只想看到我妈妈，救我妈妈。啄啊啄啊！塑料窗纸最终被我啄了一个鸡蛋那般大的洞。这个时候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从窗纸上跌落下来。
　　 我是被一阵哭喊声惊醒过来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窗台上，我循着哭喊声打量，看见院子正中央倒着一个人，是个女人。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女人正是那两个小男孩儿的妈妈。妈妈倒在地上眯眼不睁，一动不动。两个小男孩儿跪在地上摇晃着她的身子哭天喊地：“妈妈，妈妈，你咋啦？你醒醒啊！”
　　 过了一会儿，男孩儿的妈妈醒了过来。大一些的男孩儿破涕为笑，看着小男孩儿高兴地说：“弟弟，快看，妈妈醒了，妈妈醒了！”
　　 小男孩一头扎进妈妈怀里，痛哭流涕：“妈妈，我们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的眼睛蓦然间湿润了。我想起了我妈妈……
　　 男孩儿妈妈问：“孩子，我这是咋啦？”
　　 大男孩说：“刚才你昏迷了，我和弟弟把你从屋里抬了出来。”
　　 妈妈问：“我怎么会昏迷呢？”
　　 大男孩说：“可能是……煤气中毒了！”
　　 妈妈很疑惑，又问：“我怎么会煤气中毒呢？”
　　 大男孩垂下了头，断断续续地说：“刚才……我和弟弟在蜂窝煤炉子上烤……烤麻雀，我们出去玩了，把这事儿给……忘了……”
　　 妈妈仿佛明白了一切，严厉的目光盯着大男孩，责备了一句：“不让你打麻雀，你怎么还打？”
　　 大男孩儿将脑袋埋进脖颈里，低低地说：“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打了。”妈妈见他如此，便不再责备他。
　　 两个男孩儿扶着身子虚弱的妈妈往屋里走去。妈妈无意间一扭头，发现了窗台上落着的我。她顿了顿神儿，看着我的表情满是疑惑，轻说了一句：“扶我过去看看。”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只是看到人我就害怕。特别害怕那两个男孩儿。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两个青面獠牙的魔鬼。刚才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已经把我妈妈给烤了，我简直不敢想像此时此刻我妈妈的惨状，她肯定像一块黑炭一样还架在炉口红彤彤的火苗上。
　　 小男孩儿，你们怎么这么馋嘴啊！你们有妈妈，我也有妈妈啊！你们能救得了自己的妈妈，可我却救不了啊！想到这里，我紧紧闭上了眼睛，任泪水滑落。
　　 男孩儿的妈妈走到窗户近前，看了看躺在窗台上筋疲力尽的我，又抬头瞅了瞅破了洞的窗纸，眉头紧蹙，思索了好一阵子，满面愁容地说：“多亏了这只小麻雀了，若不是它啄开这个窟窿，妈妈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大一些的男孩儿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低头瞅着我问：“可是，它为啥要啄破窗纸呢？”
　　 男孩妈妈慢吞吞地回道：“你们有妈妈，它也有妈妈啊！你们捉了它妈妈，它肯定是来寻妈妈的……”
　　 大男孩儿不再说什么，颤抖着双手将颤抖的我从窗台上捧了起来。那一刻我的身子抖得厉害，我感觉到那双手冰凉冰凉的，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一双手。只要他稍微一用力，我就会被他攥得血肉模糊。我已经被他吓破了胆。
　　 大男孩儿并没有攥我，却将我高高托过头顶，我听到他哽咽着说了一句：“小麻雀，对不起！飞吧！飞吧！”
　　 我没有被他的情绪感动，那一刻我只想离开那双沾染着我妈妈鲜血的手。我咬了咬牙，强忍住含在眼睛里的泪水，猛地扇动翅膀，向着蓝天白云飞去。
　　 我永远不会原谅害死我妈妈的罪人，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