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即便她修炼了五百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愚钝的。听到这佛语开示竟无半点感动，足以证明她的慧根是多么的浅显，领悟不到这妙法真谛。
　　 她听了一会儿僧人的早课，就化成一阵轻风来到小镇。小镇上已有些店铺开始准备营业，卷帘门开着。卖各种早点、副食、鱼、肉的店主大声地说着什么，吵闹争执着，为了赚取最大利润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些流动的泥瓦匠，坐在路边拿着瓦刀头，蓬乱毛发的头颅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眼圈发红、惺忪地眨着眼睛的少年，自那标示“网吧”的地方鱼贯而出，骑着半旧自行车、电动车的少年慢慢走远；街上扫大街的清洁工师傅身上散发出一阵阵汗馊味儿……
　　 她在小镇上散步，缓缓地、蜻蜓点水似的、轻飘地走在小镇的沥青路上。两眼里闪着温柔的波光，浑身毛发都在世风中根根竖起，每根毛发在风中发出响亮的声音：来吧，来吧！她渴望遇到一个平常的男子，不优秀可以，但一定要漂亮一些，对漂亮的男人，声音有魔力的男人，她是由衷地喜欢的。
　　 忽然她感到一阵眩晕，定睛一望，不远处有一男子徐徐走来。她只看他一眼，就感觉炫目耀眼，男人周身都涂满了初升太阳似的金光，气宇轩昂，眉光凛凛。只一眼，她就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慢慢地靠近，靠近……此时的她，完全是身不由己的，像一条吐着长长信子的眼镜蛇看着前面一无所知的癞蛤蟆似的。她一点一点，欢喜着，走向那明亮的世界里。他那美丽的额头一尘不染，光亮皎洁；他那如满月般的眼睛里波光闪烁；他那白皙如雪的脸上充满圣洁的意味；他那如四月桃花似的粉嫩的嘴巴棱角分明，让她不由得有上前去吻的冲动——她爱上他了。他是和尚，和寺院的僧人无异的穿着，一律的芒鞋海青服，手拿一串念珠。
　　 但是，她不管那些，一切都不在乎了，她现在心跳加速，如雨后的青草，充满了湿润的气息和草腥气息。她想吻一下这个帅气的男子，她想抚摸一下他如雪的脸庞。
　　 可是，当她不可控制的脚步，深情款款地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男子用那光洁的纤指对她一指，她头晕目炫，肚子里如刚被猛灌了一大杯辣椒水，痛苦得翻江倒海。男子口中轻吟：“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说罢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的她，兀自扬长而去。她嘴角溢出咸腥的白沫，浑身被定住似的，动弹不得。
　　 很快，她身边聚了好多人。她拼命地挣扎着，用仅有的最后一丝定力不使自己恢复狐狸的原形，眼睁睁地无奈地看着有人摸出那小盒子拨来拨去地说话，后来她知道那个装置叫手机。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几个穿白衣的人把她抬到担架上，鸣叫着开往医院。
　　 她去了人类的医院住院了！
　　 这一路上，她暗暗地修炼，渐渐地元气开始恢复，气息回归。等到了医院，她只是力气上有些弱些。因为她早上急着来到镇上找男人，慌乱中竟然忘记了吃早餐，两个野果子还在山洞石桌上摆着呢！
　　
　　 五
　　 一尘不染的病房里，四周一片洁白。医院里充满了一种据说是消毒水的味道，所有医生和护士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戴着浅蓝色的口罩，还有好多还戴着眼镜。他们就这样把自己与病人隔离开来，他们全副武装，只因为他们不是病人。
　　 病人不多，至少她住院那天时，病人是不多的。一个三人间的房间，只住了她一人。
　　 她见到了她的主治医生。这一刻，仿佛世界变成了千叶莲花的世界，每朵莲花都围绕着这个医生，每朵花瓣都随风起舞。她从没听到过如此美妙的声音，她愿意把自己变成医生手里那朵羞赧的花瓣，颤抖着抚摸医生手心的温度。
　　 他温和地问她：“胡小姐，今天好些了吗？吃饭咋样？”对了，她在住院登记处的名字是：胡小丽。因为她没陪护，所以一日三餐都是护士代劳送上来。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陶醉在他那无以伦比的好听的声音里，任由心脏咚咚地剧跳。
　　 他抚摸她的额头，摇摇头，说，没事，不发烧。又用听诊器听了下心脏部位，他一定听到了她剧烈的心跳，眼睛充满了疑问，怎么回事儿？之前有过心脏病史吗？她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几乎想笑，她真想调皮地说，之前没有，见到了你，开始有了心脏病。但她说不出口，她看他那温和的眼睛，眼睛里滚出了激动的泪水。
　　 “怎么啦？”显然对她的眼泪，他考虑到的应该是病情，而不是心情使然。他眉头蹙起，在思索着。她赶紧擦去泪，笑着说：“医生，我好多了！我自小失去双亲，孤苦伶仃的，在孤儿院长大，因此不太会说话。”
　　 她又接着问道：“医生，您贵姓？”天哪，问了之后，她又觉得唐突，怎么可以如此急切呢？
　　 “我姓李，叫李智。”他擦了一把汗。她的声音怎么如此柔美动听呢，仿佛里面有勾魂的小锯齿似的，一下一下的撕开了他的心。
　　 他怎么会知道她这只狐狸，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的脸被心中的春风染得艳红，眼神盛满美丽和饥渴。他和她，每天就这么相处着，话虽不多，但亲切，温暖，微妙。
　　 直到有一天，医生说她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小丽才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于是，她略施法术，轻念咒语，手边立刻变幻出一大叠钱。她放进手袋，起床，准备出院。
　　 她办理完出院手续，走出医院，看到明媚的太阳，正一点点地移到半空。她只是有点遗憾，那个天使般的医生，再见了。正在她有些惆怅之时，听到背人叫她：“胡小姐！等等！”她心怦怦地跳起来，那熟悉的几乎背诵了一千遍的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他，那个叫李智的医生。
　　 “出院了？要不要送你一程？”李智穿着便装，没有戴口罩的他，显得非常亲切。
　　 “这……合适吗？”她激动地说不出更多话来。在小镇上，她哪有家啊！她的家在山洞里，可是她能说她家在山洞吗？可毕竟她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她默默地念了几声咒语，装作害羞的样子说：“清水路13号，秀水小区。”她心里感叹这修炼的神通带给她的好。
　　 李智医生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刷刷写下龙飞凤舞的一行字——他的电话，说是手机号码，有事给他打电话。她郑重地接过来，像接过一件极其珍奇的礼物。她决定立刻买个手机，这人类的通讯工具，自己也该准备一套。
　　 她买了手机，办了号码之后，就按李智医生留的号码回拨了过去，告诉他，这是她的手机号。那边应该是忙着，很乱的杂音，说了两句就挂断了。她就没回山洞，来到她的新居，秀水小区717室。她就像历史上的那个宋人似的守株待兔地等李智，可是李智一直没打给她电话，一直没有。
　　 人间所谓生死相许，一见钟情，只是这一见钟情可靠吗？
　　 当早饭后她再一次地从秀水小区出来，她决定去医院门口等他。这医院门口，人来往不绝，太阳的光一点点地移着，从东方移至正中，她焦躁地等着，不错眼珠儿地望着李智出入的大门，无意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眼睛如一张网，撒向医院极目所望之处，医院里人真多啊，只是不见李智的出现。
　　 等候的时间是多么郁闷的啊！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记挂着他的浅笑索绕，三言两语。
　　 她一直在等，却一直不见他的影子，只有病人或其他医生来往不绝。他会来吗？她会等到吗？她数到四万个数字时，看到了他。
　　 她飞奔过去，叫唤道：“李医生！”
　　 “胡小姐！”他显然很意外，坦然的表情又让她心里有点自卑。
　　 “好些了吗？”他很理智地问话，这是一个医生对一个病人问话，无懈可击。
　　 她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用秋水般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款款说：“一直等你，等了你一上午，等得脚都麻了。”这毫不夸张，因为刚才太过于专注，忘记了活动脚，真的有点麻酥酥的。
　　 “那一起吃个便饭吧？”李智建议。
　　 “好！”她没有世间女人的矜持，就这样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六
　　 四目相顾，他夹菜给她，她受宠若惊，一顿饭下来，吃得很饱。
　　 “我送你回去吧！”李智仍是笑着建议，但话语却说得很坚定。
　　 她又一次地没有表示半点拒绝，连一个姑娘起码的修养面子也不顾及，再次欢天喜地地接受了。
　　 她宽衣解带，心动不已。
　　 欲火在室内燃烧着，他们纠缠着，忘了生死。
　　 他在她耳畔轻语，那是那些在书中曾读过的相似的情话，让她沦陷的情话。
　　 活了五百年的狐狸，厌倦了之前日复一日的死水般地生活，生命中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快乐。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都待你好！甜言蜜语，如水似的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居室。
　　 他们如胶似漆的缠绵，神秘而新鲜，那些动人的情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庄严的承诺，也是说了一遍又一遍。狐狸感到由衷的快乐，这种人世间的快乐，岂是不经历就能了解的？那一刻，如醍醐灌顶，她悟得为什么天上的织女、七仙女要下凡，为什么无数的先辈们怀着精湛的修炼道行，到了人间，却无一例外地都爱上一个男子。因为爱情，这爱情是如此地甜蜜和欲罢不能。如果可能，她愿意死在李智快乐的怀抱里。
　　 华灯初上，转眼天黑了。李智如梦初醒般地穿衣，他们就再一次地拥抱，再一次的长吻。她看着他下楼，发动车子，转眼间，自己也化成无形的风，来到湖边。新月一弯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各种虫子发出急雨繁弦似的鸣叫。
　　 事后他们常相约在一起，因为想念。
　　 有时，李智让她替他做点事儿，她毫不迟疑地答应，而且甚至有点感激涕零。由客气变成不客气，她认为这是关系发展了。
　　 其实让她做的也不是大事儿，诸如帮他修改下论文中的错别字，她非常快乐地接受了，而且非常认真，逐字逐句地审阅；诸如今天有台手术要他主刀，可是那天他妈妈也来医院看病，他就让她陪着妈妈挂号、检查、买药等等，最后买药的费用还是她抢着付的。他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她心里非常快乐，她认为让她见他妈，是接受她、爱她的第一步。
　　 她逛街时，最近常喜欢逛男装店，一看到做工精良、款式大方的衣服，感觉穿在李智身上将是最美体现。她欢喜地几乎不问价格，就买下来。她给他还买过名表，买过国际品牌的剃须刀。开始，李智还很感激地表示还款，她当然笑着拒绝，她告诉他，给他买什么东西都是心甘情愿的。渐渐地，李智也就不再客气了，接受的心安理得，仿佛理所当然似的。
　　 其实，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狐狸，就这样让一个美丽的男子爱上了她，至少爱上了她的身体。
　　 她其实暗地里还是希望他能送她一点东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饰品，她也会珍藏。可是，他除了吃饭付款外，其他的，他仿佛心里没那些道道似的。这让她有些黯然神伤。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自古男人不常以送礼物表达，托物言志吗？就像她读过的《倾城之恋》的那个阴险汉奸老易，不也是乖乖地买了一钻石戒指让王佳芝爱上他？旅途归来的丈夫，不也是买个异地的礼物送给妻子以表心迹的吗？可是为什么李智从不表示呢？他到底爱她吗？到底爱她多少呢？夜深人静时，她常常这样想。
　　 有时，李智好久不来，打他电话也是关机或无人接听，她就不打了。他是外科医生，常会有手术的，她是这样为他想的不来这里的理由。
　　 只是有一天，她走路渴了，在一个冷饮店买杯奶茶慢慢啜着，忽然看到一个人像极了李智，那个人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她赶紧出去看，却早已看不见了，只看见停车场一个陌生的车牌号尾灯闪烁。
　　 终于有一天，在深刻的缠绵之后，她颤抖着声音问：“李医生，你能娶我吗？”
　　 李智非常诧异，他翻身坐起来，反问她：“你怎么啦，胡小姐？怎么说起这么严肃的话题？”
　　 “你说过的……一生一世！”她颤声说。
　　 “没错，我是说过，但眼下还顾不上啊！”李智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你说过的。”她声音低了下去，但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你别多想，小丽。”李智声音温柔了些说：“现在医院竞争很激烈，评高级职称条件很严格，还要求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几篇，可我一篇没有。前天才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知道，有个同事的姨夫的女儿在杂志社当主编。这不，这几天忙得要死，通融关系，没抽出时间来你这儿，请谅解。”
　　 她摇摇头说没事，说不怪他，说完又去拥抱他。而此时他还沉浸在论文的焦虑中似的，丝毫没有激情，呆头鹅似的任由她鱼嘴似的在他脸上热烈地吻着。
　　 她除了能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能给她什么呢？他还想要什么呢？她困惑了。
　　 渐渐地，便有风言风雨传入他的耳朵里。她身世可疑，是李智的相好，白送上门的。他烦不胜烦，她一无所知，世间总有些这样的人，长日寂廖无所事事，甚是希望有些嚼舌的根由，搬弄是非。李智的医院里渐渐地有人说，看到李智常去秀水小区找一个女人，那女人不上班，没工作，整天坐吃山空，这样的女人岂是可靠能过日子的？这些渐渐地长了翅膀似的流言传到李智的父母耳朵里，李智父母很生气，自己省吃俭用地供出李智念书，是让他光宗耀祖，不是让他辱没门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