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带着我去别墅看布置好的新房，别墅是他们早年买的，一直空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为我的新房。房子装修得很贵气，很欧式。
　　 妈妈说了一句：“文昊娶你还不是他赚到了。”言下之意，那个男人不花一分钱将我娶到手。
　　 看着那张阔大的真皮床，那对绣有古装造型的卡通新郎新娘的抱枕，觉得很讽刺。妈妈不知道，我和文昊是一辈子都不会睡到一张床上去的，或者说，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男人睡到一张床上去的。
　　 我和文昊虽同居，但分房而睡，没有过肌肤之亲，不对，有过，但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紧张而恐惧的我，面对他当时的抚摸与亲吻，差点晕了过去。那之后，他再也没对我提起过兴趣，我们彼此相安无事。
　　 时间以五一为节点，一分一秒地倒退。看着长相帅气的文昊，和我一样对这个日子毫无期待，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勇气拒绝结婚的后果，会害自己一辈子。
　　 一个深夜，他带着满身的酒气与香水味回到家，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同意结婚呢？”
　　 他思考了片刻说：“有很多理由吧，但最重要的是，跟你结婚，我还有很大的自由啊，你不爱我，所以我在外怎么花天酒地也不会有人管，这不是一个已婚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吗？”
　　 “对，我们只是恰好都需要结婚了而已。”我说，心里却酸酸的。
　　 确实，我们结婚，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家，只是都需要这个巨大的遮羞布，挡住人生中必须要面临的一些流言蜚语而已。
　　 “结了婚，我们继续分房睡可以吧？”我说。
　　 他很轻蔑了笑了笑，说：“可以呀！”随后又说：“你这是性恐惧，是病，得治，要不一辈子都不能享受那飘然若仙的感觉咯！”他眯着眼，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沉浸其中。
　　 我想起高三时，第一次月经来潮前，在课堂上肚子疼得大汗淋漓，脸色煞白。老师和同学们吓坏了，急忙将我送医，我有种即将撒手人寰的恐惧。后来才知道只是痛经，医生说不是病，很多女性都有，喝喝红糖水，焐焐小腹，等经血通了，就会好。但痛经却一直折磨了我这么多年，吃了很多中药调理都没能彻底好，妈妈说，等结婚了生了孩子，自然会好的。
　　 对性事的恐惧，和痛经一样，我想，都不是病吧？！
　　 婚期如约来临，当我穿着雪白的婚纱，和西装革履的文昊站在酒店大厅前迎宾客的时候，我很惊讶，自己没像刘子涵一样逃跑。
　　 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我结婚了，没逃跑，有些事情不是逃跑能解决的，你回来吧。
　　 隔了几分钟她就回复我：你是抗拒得太迟了，我不同，我要和父母谈好条件，他们答应我，我就回去。
　　 宾客中，很多人问妈妈，我现在在哪高就。妈妈笑着说：“夏智这孩子心气太高，辞了那么好的工作，还想往上走呢！”
　　 人们大都会言不由衷地说：“她那么优秀，肯定会有更大的作为的。”
　　 母亲的脸色有点异样，她知道，这些人并非真的关心，只是为了挫挫她曾经以我为荣的锐气而已。
　　 我没想到宋志远会和几个高中同学一起来，已近不惑之年的他，稍微有些发福，眉眼间有光阴刻下的沧桑见证，头发里隐藏着岁月的白色痕迹。
　　 “好久不见，恭喜你。”他说，声音陌生，不是多年以前的感觉。
　　 “好久不见。”我说，很平静地看着这个曾经陪着我走过青春阵痛的少年。
　　 他们进去之后，文昊问我：“你们之间有旧情？”
　　 我懒得理他，未做回答。
　　 得知宋志远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我背负了二十年的愧疚，终于可以放下了。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主持人很老套地说着一些祝福的和调动现场气氛的话语，很无趣，和我参加过的婚礼一样，只不过我从前是在台下，现在是在台上而已。文昊表现得很高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停止过。面对我冷冰冰的脸，期间他伏在我耳边说：“你就不能笑一笑吗？装一下也行。”
　　 轮到与双方父母互动环节的时候，在主持人的指引下，妈妈破天荒地与我拥抱了一下，力度很轻，我看不到她的眼中有别人母亲那种嫁女儿的依依不舍的情感。主持人又叫双方父母说些祝福新人的话。妈妈还发表了一些感言，没有温度，老调重弹地说了一下我辉煌的过去，又说，祝我有更辉煌的未来，最后才祝我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站在她旁边的我感到心慌气短。
　　 应该是十一岁吧，我得了个影响力不小的奖，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主持人一直喋喋不休地问我学习经历的事，说我如此天赋异禀一定有着最强的大脑，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心得分享给大家。面对台下是热烈的掌声与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我感到心慌气短，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我要怎么说呢？说我我没有什么朋友，没有玩耍的时间，更别说看电视，玩游戏的时间？没完没了的上智力开发与培优班？说我根本不是什么神童，只是把同龄人玩乐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显然不能这样说。妈妈就坐在台下，最前排，她的目光由殷切转变成焦灼，或许还带着愤怒，我感觉到了。
　　 接着，她就上台来了，拿走我手中的话筒。
　　 “大家好，我是夏智的妈妈。抱歉，这孩子第一次得这么大的奖，面对这么多的观众，可能有点怯场了，我来替她说几句吧！”
　　 主持人反应很快，立马接话：“欢迎神童的母亲给我们分享神童成长记。”
　　 “从小我就感觉这孩子不一般，有超人的记忆力、反应力与推理能力，一岁多时我就发现了，我是老师，我看孩子很准的，我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发掘她的潜能……”
　　 台下的掌声久久不息，我觉得，掌声不是送给我的，而是送给教子有方的妈妈和她口中那个连我自己都陌生的神童的。
　　 我沉浸在往事里。不知道另外一个我已经出现了。
　　 “能不要在这种场合秀你教子有方的成果吗？我现在一无是处，没工作，连这场婚礼，都是倒贴乞求来的，你忘了吗？”她大声吼，野蛮地摘掉了头上的白纱。
　　 台下的宾客噤若寒蝉。
　　 爸爸妈妈和文昊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主持人慌了神，来回踱步，不知道该如何救场。
　　 我第一次觉得她做得太对了，有魄力，有勇气。我想，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另一平行空间里，应该是有个自己存在的吧，平时我们互相不交叉，当时间轮转运行到某一节点的时候，就能走入另外一个维度，与自己相逢。
　　 这样解释就通了。
　　 她不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不是我的分裂人格，在另外一个空间维度，她有她的命运与人生，出现在我面前，是来拯救另外一个自己的。
　　 “夏智，你是要气死我吗？”妈妈有些歇斯底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有点心疼。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做你们的孩子，因为你们不配！”她说。
　　 啪的一声，爸爸甩了她一巴掌。“混账，说的还是人话吗？”
　　 台下的宾客蜂拥而上，劝的劝，拉的拉，场面一片混乱。
　　 这时，我看到宋志远也上来了，拉着她的手，逃离了酒店，他们离去的背影，像极了狗血电视剧里，女主角真正爱的人带着她逃婚的样子。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打着点滴。文昊坐在旁边，见我醒了说：“结婚当场，新娘晕倒，这要让吃瓜群众消耗一阵子了。”
　　 我才知道，在妈妈发表完那些感言的时候，我晕倒了。医生说，血糖过低，血压过低，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晕厥，没有大碍，但以后要注意。
　　 妈妈打电话来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得知没事后，叮嘱了几句匆匆挂掉。
　　 透着病房的玻璃窗，我看到有块像一匹马的白云奔跑在蓝蓝的天空中。
　　
　　 五
　　
　　 刘子涵是在五月三号回来的，人黑瘦了一圈，她告诉我，她去了云南和西藏，结识了好几个朋友。她送给我一个色彩艳丽的名族风的陶瓷人偶，说是在布达拉宫附近买的。人偶是双面的，迥然不同的面部表情和画风着色，似乎是我与另外一个我的真实写照。
　　 我跟她说，见到宋志远了，说得很平静。
　　 她问我：“当年你真的是和他恋爱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
　　 “离家出走，收到了你预期的效果了吗？”
　　 她的神色立刻黯然下来。“我没回来前，和我爸妈谈好了条件，但他们能不能履行，我真的不敢保证。”又说，“夏姐，如果我还是没能走出困住我的牢笼，我该怎么办呢？”
　　 说真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我想起当初绝食、不上课、故意受冻生病时抗议妈妈不该将宋志远赶走，却没能成功的时候，我没能走出困住我的牢笼，于是我放弃了，乖乖地在里面待了二十年，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引导这个孩子呢？
　　 “再忍忍吧，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上了大学，离开父母，你就自由了。”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她干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但我们都知道，父母以及这个社会困住我们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婚后的生活一如旧日，我不会做饭，所以文昊从不在家吃饭，分房而睡，极少对话，更别说谈心，我们互不干预，就像两条平行线。
　　 妈妈明确是告诉我，现在婚结了，安定下来了，迟一点要孩子没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充实自己，找一份比之前更体面的工作。
　　 见我没应答，她提高了声调：“夏智，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我茫然地看着她，想象着在另一平行空间里，那个我该怎么面对未来的人生。
　　 “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孩子，不然从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从前积攒的所有荣誉也都白费了。”妈妈依旧苦口婆心。
　　 “如果她不愿意，接我的班也可以，公司总归要传给她的。”爸爸终究心软一点。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你公司再大，也不能让夏智接管啊，那不是浪费国家人才吗？再说，不是还有文昊吗？”
　　 “你这话说得，好像是个窝囊废都能当个老总似的。”
　　 “再大的总，也只是个庸俗的生意人。”
　　 ……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对于未来，我不是没有思虑过，也知道像当下这样不是个事。但想到要与一些陌生的人共事，想到那些不可预知的事，我就对未来失去了所有的信心，站在原地，不敢向前。
　　 我想起了老K，那么优秀的他，应该也是灵魂被困在某个时间的断层之上，既然不能继续前进，又不能让时光倒退，重新选择，只能选择在原地终结。他躺在铁轨上，急速驶来的火车造成的巨大无边的恐惧感，他是怎么克服的呢？难道是躺在那里的时候，蓝天白云太过美丽，让他想起了儿时某些无忧的时光，忘记了恐惧？
　　 假如，我将那些隐藏在心中的诸多秘密，告诉父母，他们会不会醒悟呢？作为孩子，我们只是借他们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并不代表，我们属于他们。但妈妈以为她是世界上最爱我，最了解我，最为我着想的人，于是她理所应当地认为，我该遵从她的一切指令，因为我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什么都明白，却无法将这些道理传递给父母。
　　 该学学刘子涵吧，我想。
　　 高考倒计时的时候，刘子涵找过我一次，邀请我去“重金属”，我知道她的离家出走并没有起到多大成效，甚至比从前更不自由。
　　 “还是不要去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们，你快考试了。”我劝她。
　　 “这个世界也不适合我们，那我们是不是不要呆了呢？”她反问。
　　 “那好吧，陪你最后一次，以后不去行了吗？”
　　 她思考了一下，说：“如果这是夏姐你的条件，那我答应你，因为你在我心里，比寻求刺激更重要。”
　　 我心里有点发酸。
　　 世间的一切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其实都具有确定因素，并非偶然，冥冥中自有安排。后来我想，如果那天我狠狠心，不陪她去；或者我们在路上堵会车，多等一个红灯；或者她的那三个朋友能够早点来；或者我们进入夜店的时候没有在酒吧流连；或者刘子涵能小心一点，不碰到那个端着酒的女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事情了呢？无论哪一个环节，超前几秒，或是延迟几秒，事情就不会发生，但事情确实是发生了，且事态严重，所以，这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因为一切都安排好了。
　　 那天晚上酒吧的人很多，刘子涵拉着我的手穿梭其中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着低胸白礼服的女人，酒洒在了她的身上，女人不依不饶，刘子涵与之说起理来，之后变成争执，再演变成推搡，直到打得不可开交。到最后，我们都被请进了警局，经过一番批评教育，刘子涵的父母来领她回去，已经是下半夜了。
　　 “你太伤我们的心了，前阵子离家出走，现在竟然在那种不三不四的场合和人打架，闹到派出所来了，你这是要毁了自己啊！”刘子涵的妈妈愤怒异常。
　　 已经挂彩了的刘子涵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划拉着手机。
　　 她妈妈猛地一下子打落她的手机，吼：“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好，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妈妈。”刘子涵也吼。
　　 啪的一声，她爸爸一巴掌甩过来，刘子涵一个趔趄，我扶住了她的肩膀。“都冷静一下吧，现在……”我的话还没说完，刘子涵妈妈说：“哪里就有你插嘴的份了？我还没找你呢，上次还以为误会了你，现在看来，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道她要高考了，还带着人家未成年的孩子去那种场所，是何居心？”语气咄咄逼人，我不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