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常说自己相貌丑陋，其实有点夸张。一副宽厚的脸膛，两道如墨的浓眉，似睁似闭的双眼，有棱有角的鼻梁，几分憨直，几分雄壮，几分浑厚，几分迷茫——这是他的某书封面给我的印象。但作家毕竟不是演员，靠张脸蛋也能混饭吃，莫言引人注目，还是凭那支变幻莫测的笔，凭他笔下的故事传说土地河流庄稼树木飞禽走兽好汉孬种恩人仇人……那种率真，那种妙趣，那种激情澎湃，那种荡气回肠……
　　 正是油菜花黄的时节，应山东某家媒体邀请，我到鸢都潍坊参加一项文化考察，活动尾声，已是太阳西斜，要去参观郑板桥的县衙，我对随行画家刘铁飞提议，还是去看看莫言的老屋吧。铁飞说：“好，我对那儿道熟，陪你去。”就这样，铁飞带我驶入密如蛛网的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便来到那个曾令我午夜梦回的地方——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
　　 东北乡其实是莫言小说里的地域，它的真实名字叫大栏乡，不久前与临乡合并，称大栏镇。镇东南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葱绿深处，隐约浮现着百十座土墙瓦顶的房屋，像是发了黄的老照片，镶在宽大的绿色镜框里。那就是莫言的出生地——平安村。铁飞将汽车驶过村头小桥，停在高高隆起的胶河大堤下，挥手一指对我说：“前方五十米那座旧瓦房，就是莫言的家。”
　　 我是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走近这座老屋的。从外观看，它由土坯垒彻，墙皮已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露出黄色坯土，屋脊上的红瓦似是后来铺就，与破旧的墙体极不相称。在院外高大白杨的浓荫笼罩下，老屋显得阴冷而孤独。穿过屋后土路，绕至屋前，但见门楼低矮，木门紧闭，门框高与头齐。正面的院墙早已坍塌，临时用土坯、残砖、树枝遮挡，有齐腰高低，其实，既拦不住人，也挡不住兽。此时，一只昂首挺胸的花斑老母鸡领着一群黄绒球般的小鸡正从矮墙处鱼贯而出，叽叽喳喳、旁若无人地向麦垅里散去。听村民讲，自从莫言的父亲搬入县城大儿子家，这里再没住过人。我与铁飞拨开树枝翻“墙”而入，站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脚下的小院长约十步，宽约十五步，空空荡荡，唯有墙角的香椿树正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地面显然被深翻过，像是要种什么蔬菜或庄稼。西墙根靠着一盘残留的石磨和一个石磙，这该是莫言念念不忘的那个物件，据他说，用石磨磨出的面粉，烙出的大饼比机器磨出的面粉味道要香得多，不知是否夸张。老屋四窗一门，窗纸早已不存，从窗棂望进去，黑乎乎一片，仔细看，里屋是宽阔的土坑，积满灰尘，外间亦空落落的，环绕烟熏火燎的四壁闲置着一些农具和一辆破旧的独轮车。就是在这里，莫言度过了他痛苦与欢乐交织的少年时光，也是从这里，他怀着对生活的渴望和梦想，头顶高粱花子，钻出了东北乡的高梁地，用一支出神入化的笔，天马行空，神出鬼没，修炼成一个驰名中外的大牌作家。
　　 看到老屋的颓败，我的心情灰暗而落寞。坐在墙根的石磙上，对铁飞说：“老屋是莫言早年生活的见证，眼看就要坍塌了，当地文化部门也没想到把它保护起来。”
　　 “许多人都呼吁过，但是没有用，它缺少经济效益。”
　　 “等到几十年后莫言作古了，人们可能才想起搞抢救性发掘。”
　　 “没办法。在许多人眼里，莫言出名了，名气再大，也与他们无关。”
　　 我知道，铁飞是莫言好友，他喜读莫言小说，莫言也收藏有他的画作，他曾为保护这座老屋做过许多努力，但都毫无结果。
　　 在荒凉气息的挤压下，我郁闷满怀退出小院，踱向夕阳下的胶河大堤，这该是莫言笔下那条神秘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墨水河了。那大堤高出村庄二三丈，被片片泛绿的杂草覆盖，沿缓坡登上堤岸，立刻感到有股苍茫之气迎面扑来。河床深阔渺远，河底干涸荒芜，胶河像一条刨尽五脏的巨蟒裸露着灰黄的躯壳横卧于胶东平原上。一股阴冷的空气顺河堤漫过，我不禁打个寒战，蜷缩着身子坐在大堤上，想到莫言笔下的浪涛奔涌秋水长天，眼前的荒凉凄迷恍如隔世，心中无比感伤。莫言啊莫言，你那条滚烫耀眼的河流呢？你那些五颜六色的鱼儿们呢？那冒着气泡噼噼嗤嗤作响的螃蟹阵呢？那鼓着白色气囊拥挤成团的青蛙们呢？还有那喊着吵死了吵死了的水中红孩儿，那有着侠骨柔情古道热肠的男人女人们，他们都哪里去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喊正涌出心肺，冲出喉管，传向河底，弥漫在空旷的河床和枯干的草丛里。就在此时，河底的洼地出现动静，只听噗的一声，草丛里爆出一团黄色的烟雾，烟雾里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袅袅上升，幽灵般向我飘来，距我十多米时停在空中静止不动了，在昏暗的暮色里，我依稀看到一张宽厚雄壮的大脸，如墨的双眉，似睁似闭的小眼，迷茫的表情似曾相识，不禁大吃一惊：“莫言！”
　　 大脸颔首微笑：“教授，你爽约郑板桥前来看我，让你失望了。”
　　 我感到一股凉气袭上脊背，惊诧地问：“你老兄活蹦乱跳的，怎么会以此种面目出现？”
　　 大脸慢腾腾地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该读过拙作《我的墓》吧？”
　　 我点点头：“你曾披麻戴孝到自己的坟前哭祭。”
　　 大脸庄严：“往日不堪回首，生死一瞬间啊。”
　　 我若有所悟：“怪不得刚才向一年轻人打听，他只知道老管家，却不知道莫言。看来你在那些年轻人心中真的音容不在了。”
　　 大脸很无奈：“我不是村长，也不是计生主任，凭什么让他们记住我？”
　　 我反驳说：“那不一定，精神食粮会泽及后世，你的价值丝毫不逊于郑板桥！”
　　 大脸嘿嘿笑了：“错。郑大人一日三餐都有厨子规划，我的一日三餐在哪里？在土中、在树上、在河里。所以他可以日日描兰画竹，我却只能天天吃草根、吃树皮、吃浮萍。试问世上有几人懂得品兰花赏翠竹？又有几人能懂郑板桥？人们要看的恐怕还是那气派的县衙和隐秘的宅院吧。你让文物部门把我的老屋像熊猫一样保护起来，想让人们看到什么？饥饿吗？苦难吗？泪水吗？耻辱吗？”
　　 我摇摇头：“不，是母亲河的恩赐、红高梁的气势和荡气回肠的故事。”
　　 大脸哼了一声：“梦幻对饿得要停止呼吸的人，狗屎都不如。”
　　 我感到好奇：“你老兄好像患了嗜食症，难怪一动笔总是忘不了吃。也异气，当年水草丰茂时，人却没吃的；如今一天能吃上三顿饺子了，河水却枯竭了。你看这河床，干得底朝天，据说十多年没水了，村里人年年在河底打场晒粮、搭台唱戏，车马人流早已碾踏成通衢大道了。”
　　 大脸嘻嘻笑着：“这是天地的幽默！”
　　 我有点激动：“不过，我还是怀念你笔下奔涌的河水、细雨中的草甸子、金黄色的芦苇地、会唱歌的墙、能成精的树、打麦场和小酒店、大蒜和槐林，还有草木虫鱼球状闪电牛羊歌手。”
　　 大脸诡异地笑了：“别忘了，我曾掉进茅坑差点淹死，哥哥把我背到河里冲洗，河面上漂荡着大粪的臭气。”
　　 我也笑了，揶揄地说：“现在你家里连茅坑都没有了，不好意思，刚才内急，只好在院里香椿树下解决了。”
　　 大脸嗨了一声：“斯文扫地，知识分子怎能和草民同类。”
　　 他的话引起我诸多不快的联想：“知识分子算个屁！你晓得现在的知识分子在做什么？买版面、跑职称、争课题、编项目。农民兄弟拉泡屎都可以作肥料，他们呢？产出来的文字成了不可回收的垃圾。那种故作高深的晦涩，引经据典的空谈，化简为繁的诠释，美其名曰研究，其实连他们自己都懒得看。如此为文为人，荒唐，如果这也算是知识分子的生存境域，那该是多么无趣、无聊和无耻。”
　　 大脸好像早有所闻，淡淡地说：“老兄厚道点嘛！这叫敲锣卖糖各干一行。读书人能有一方安静的书桌，无衣食之忧，无家国之痛，毕竟是件好事。想想过去小时候，我们为了填饱肚子，与猪狗争食，与牛羊为伍，那种低德，那种下贱，那才叫无耻。”
　　 我反驳说：“环境与地位不一样啊，知识分子是什么？是社会的良心！像梁启超、胡适、鲁迅、闻一多，既是教授、学者，又是作家、战士，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时代啊！说实话，你写小说难道就是为了填饱肚皮？”
　　 大脸摇摇头：“不，我是填饱了肚皮才装模作样装神弄鬼。”
　　 我正色说：“关键是你饿着肚子时有梦，肚子饱了依然有梦。”
　　 大脸似乎很无奈：“我有恋梦癖。”
　　 我大声说：“问题是当今的许多人，他们早已无梦可恋、无梦可寻，趋功利，少担当，技精道穷，蝇营狗苟，我为我的同类感到惭愧和悲哀。你说过自己像一头善于选择干草的驴，我们这一群算什么？只能算是被蒙上双眼绕着磨道转圈圈的驴。”
　　 大脸哈哈大笑：“其实你们要是驴，我只能算那驴屁股。”
　　 我认真地说：“你是驴屁股，我们这一群就是那散落在驴蹄下的驴粪蛋了。”
　　 大脸慢腾腾地说：“我年年都在驴粪蛋里度暑假呢！”
　　 闻听此言我突然一愣，感到有股暖流涌上心头，欣喜地说：“明白了明白了，你是说那种境域……”
　　 大脸打断我说：“乡语村言，见笑见笑。”言毕，怪笑一声，打个旋儿，朝那座老屋方向疾速飘去，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莫言的老屋，淹没在黄昏里的灰暗中。
　　
　　 后记
　　 该文写于2008年。据相关报道，在莫言获诺奖之后，其旧居保护已引起地方政府相关部门的重视。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