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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绿野】富锦往事 (小说)


作者:一渔夫 探花,15118.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94发表时间:2019-07-19 15:32:44


  
   剃头
  
   上街基距离富锦县城五十里,也是富锦的西大门,它的北面紧挨着铜帮铁底的松花江。屯子里有一多半男人都靠下江捕鱼为生。李老疙瘩他爹和大哥也都是渔民。看老儿子长得瘦小,爹没让李老疙瘩跟他们下江打鱼,拎了两条金翅金鳞的活鲤子,把他送到富锦城内郑氏剃头铺里学剃头。
   别看郑氏剃头铺只是富锦街头的众多剃头铺之一,掌柜郑师傅的手艺可是赫赫有名,人送绰号“郑一刀”,是说他的剃头手艺满富锦城找不到第二个。还说他只要把剃头刀子放在人的脑袋上,不用抬刀子,就能把一个头刮得溜光锃亮。这样的说法,显然太夸张,传得神乎其神了。要知道,人的头可不是葫芦瓢,不可能都长得那么圆。别的不说,单说关里和关外人的脑袋就有很大区别。
   关里人从小都不睡头,从小折跟头打把势地睡觉,个个前奔娄后勺子,要是小时候长过疮,生过疖子,头上还会留下一个个疤瘌,更加凹凸不平。再说,那剃头也不可能总是从上往下刮,有时还得横或斜着走刀,或剔或剜,里面的说道可多去了,哪能一刀不抬,一刮到底呢?
   况且自清朝以来,凡是男人都得剃头,都要这种服务。而剃头又是一门手艺,一个真正的好剃头匠可不仅仅会刮头、刮脸、还要会捏拿、会捶腿、会按背、会捏肩、会掏耳朵眼,甚至还要会按摩穴位和接骨。哪家孩子淘气,把胳膊或腿弄错了环(错位),不敢动,也很少去看郎中,多数都抱到剃头铺,经他捋巴捋巴,猛地一端,胳膊、腿好使了。而郑掌柜更是剃头里的十八般手艺样样精通,拿得起来,放得下。
   郑师傅剃头的手艺好,要价也比别家高,别家剃头铺收一毛,他则要两毛。尽管这样,到郑氏剃头铺剃头的人还是不少,而且都是一些老主顾。到他那里剃完头,躺在椅子里,让他捏咕捶巴一顿,感觉浑身上下无比轻松,特别舒坦,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郑氏剃头铺坐落在临街上,前后各盖三间青砖黑瓦房,前面一趟是门市,后院三间,住着家眷和学徒。在前后两趟房中间,是一座小院落,一条青砖铺的小路把前后两趟房连在一起。
   院子里不仅种了些菜蔬,还种了三四十棵葫芦。适逢盛夏,葫芦已经爬满了架,在那蓬蓬的叶子缝隙间吊着一个个长满白毛的青葫芦。每天早晨起床后,郑掌柜先到院里摘个葫芦回来,交给李老疙瘩,让他把外面一层嫩毛刮干净,才回屋净面,喝粥,随后踱着方步到铺子里等候顾客上门。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关门,上好闸板,郑掌柜又迈着四方步从前院回来,也不说话,先拿把竹尺放在案子上,让李老疙瘩把刮完的葫芦拿过来,检查他一天的功课。要是发现葫芦被割破皮,或留下刀伤,也不多说,只让李老疙瘩把手伸过来,竹尺随后抡过去,一处伤,打一竹尺。最多的一天,李老疙瘩手上挨了四十多尺,手心都肿了,第二天起来,五根指头几乎打不了弯,捏不住剃头刀。
   怕挨打,李老疙瘩更不敢偷懒,硬捏着剃刀,倍加小心地在葫芦上一刀刀刮。谁知,越是多加小心,越出大错,稍不留意,刀尖竟刺进葫芦肉里。那么个嫩葫芦,哪里经得住这么狠狠一刀,顿时裂成两半。李老疙瘩吓个半死,捧着个葫芦,一时藏不敢藏,放又不敢放。
   傍晚,郑师傅从前面回到后宅,要他把葫芦拿过去查看。李老疙瘩吭哧半天,就是不肯把葫芦拿出来让师傅看。看他那样的表情,郑师傅觉察到出了问题,立刻虎下脸来,坚持让他把葫芦拿出来。李老疙瘩只好把裂成两半的那个葫芦捧给师傅,随后赶紧把手伸过去,准备挨手板。也不知道那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还是师傅遇见了什么高兴事,拿过他捧过去的葫芦看了半天,不但没打他的手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幸亏只是一个葫芦,要是给人剃头刮脑袋,还不得出人命呀!”
   原来,李老疙瘩只知道剃头刀子能剃头,还头一次听说剃头刀子还能闹出人命来!当时,他并没有多想,更没想过有那么一天会用剃头刀子杀人。时间一长,就把师傅那天说过的话给忘了。
   刚开始练习刮葫芦,他一天刮不干净一个,半年多以后,一个葫芦早早就刮干净了,拿到阳光下找了半天,连一根白毛都找不到。刮完了葫芦,没事可做,李老疙瘩则玩起了手里的剃头刀,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开始,他只是玩一把,转得也慢,还经常掉在地上,一次差点没钉在他的脚上。随着玩的时间久了,他已经不满足只转一把刀,而是两手各玩一把,转的飞快,想怎么转就怎么转。那剃头刀子简直成了他手的一部分,怎么转都掉不下来。
   学徒一年,他开始到前面打下手了,端热水,绞毛巾,看师傅给人刮头。从那以后,郑师傅不但不打手板了,每个月还给他一块大洋当零花钱。
   等他出徒给人剃头时,那刀已经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边刮,一边转刀,只见那刀绕着指头滴溜滴溜乱转,一时看不出哪是手,哪是刀,只见一道白圈不停地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猛地朝外一甩,两把剃头刀立刻飞出去,钉在几米远外的木板上,插进一寸多深。把刀子拔下来,刀刃不伤不卷,照样可以刮头,真的令人叫绝。连郑师傅都看傻了眼,问他啥时练的这套本事?只见他从自己住的屋里捧出来几十把残破的剃头刀。
   原来,有了零花钱后,李老疙瘩都拿到街上买了剃头刀,也练就了一身本事。这套把式后来竟成了保留节目。那些客人刮完头和脸,捶巴完了,必须看他耍一会儿刀,才会离开。其实这些还不是李老疙瘩的拿手绝活儿,顶多算个业余爱好。他的拿手绝活是给刚出满月的婴儿剃胎毛,手艺比郑师傅还强。endprint
   郑掌柜已年近五旬,除了李老疙瘩以外,这辈子没带出第二个徒弟。到郑氏剃头铺学手艺的孩子不少,挨了几次手板,都打跑了,李老疙瘩成了他唯一的骄傲。尽管郑师傅有一身本领,可年老体迈,不仅眼神跟不上,手脚也不那么利索了,再加上给婴儿剃头时,细皮嫩肉的孩子极不老实,不停地手抓脚蹬,连哭带闹,稍不留神,孩子嫩头皮上就留下一道小口子,见了血。这还得了,剃头钱也别想要了,不让你赔就算很给面子了,还想收钱?有过那么两三次,郑师傅再不给婴儿刮头了,直到李老疙瘩出徒拿起剃头刀,郑氏剃头铺才又给婴儿剃头。
   没有金刚钻,不揽磁器活儿。李老疙瘩敢给婴儿刮头,肯定有那两把刷子。只见他给孩子洗完头,围上白布单,一手哗啦棒,一手持剃刀,连哄带逗,片刻工夫,一个孩子的头刮完了,孩子没哭没闹,大人更满意,有时候还多赏他几枚钱。
   四年出徒,李老疙瘩并没出去单干,而是留在郑氏剃头铺,头一年不拿工钱,每天管三顿饭,而且和师傅家人一起吃。过了一年,郑掌柜每个月给李老疙瘩开五块大洋。别小瞧这五块大洋,比县“国小”那些教书先生挣的还多呢!那些刚教学的先生,每个月才挣三块大洋,而那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警察一个月也不过拿四块钱。李老疙瘩却挣到五块,已是当时富锦的高薪阶层了。
   这种日子没过上两年,康德元年,富锦划归三江省管辖,省会在佳木斯,日本人派来一个叫山本的少佐,担任“北大营”的最高指挥官。
   这个山本少佐有个奇怪的嗜好,专门喜欢让剃头匠给他刮头、刮脸、捶腿、揉胳膊、捏肩,外加掏耳朵眼。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郑掌柜的刮头手艺好,这天带着勤务兵来到郑氏剃头铺。
   见来了日本人,而且还是一个带着勤务兵的大官,几个在铺子里等剃头的赶紧找了个由子离开了,连那个刚刮了一半头的老汉也坐不住了,拽下围在身上的白布单,一溜烟儿跑了。
   见一屋人都吓跑了,山本少佐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候郑师傅给他刮头。见来剃头的是日本大官,郑掌柜心里也是胆儿突的。可他不敢像那些顾客一样,脚底抹油溜掉,只能硬着头皮给山本服务。
   刮头时,他倍加小心,生怕出点差错,惹怒了山本,没自己的好果子吃。越这样,他心里越是紧张,再加上山本的头发又硬又粗,简直像猪鬃,轻下刀,刮不下来,只能重手劲儿,一下下往下刮。
   随着剃头刀从山本的头上掠过,一片片白头皮露了出来,眼看着快要把头刮完了,郑师傅才暗暗松了口气,准备再刮几刀,赶紧把他送走。可他稍不留意,一刀刮在一个疤瘌上,顿时割了道口子,疼得山本杀猪般地叫唤起来。见自己惹了祸,把日本人的脑袋刮破了,郑掌柜当时也吓傻了,手忙脚乱,连剃头刀子都没顾得放下,赶紧过去帮他处理伤口。这下反而更坏菜了,等候在一旁的勤务兵以为剃头匠想要谋杀山本,随手掏出短枪,照他胸前“砰砰”连开两枪,只听见“咣啷”一声,郑师傅手里的剃头刀子掉了,人也倒在血泊里。
   郑掌柜死后,郑氏剃头铺只能关门歇业了,李老疙瘩背起剃头箱子,手里攥一把“唤头”,走街串巷招揽生意。有户人家想要剃头,听见外面传来“唤头”声,出门刚打算招呼剃头的,一见是李老疙瘩,转身回去,“砰”地一声,把门重重摔上。
   李老疙瘩剃得再好,也没人乐意用他,嫌他没心没肺,只认钱,不认人。郑师傅被小鬼子枪杀了,为了多挣钱,他经常到北大营附近去招揽生意,给小鬼子山本剃头。师傅死的那天,李老疙瘩并不在剃头铺,山本也不认识他。
   山本从不留头,喜欢把脑袋刮得溜光锃亮,一根毛不剩。并不是他的审美出了问题,而是职业养成了一种习惯。他是一名军人,又是战争时期,经常要带兵出去打仗。那些子弹、炮弹可没长眼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负伤,万一伤在脑袋上,刮光头,马上可以上药包扎。可是,军营里的理发兵只会用推子理发,并不会用剃头刀子刮头,而他在街上的剃头铺里曾遭到过“暗算”,轻易不再出去剃头了。隔十天半个月,听见军营外响起“唤头”声,让勤务兵把剃头匠喊进兵营。在自己的军营里,哪个剃头匠还敢“暗算”他?
   尽管在军营中,山本也是倍加小心,那些支那人让他怎么都捉摸不透,脸上总是一副呆板的表情,有点啥事都藏在心里。别看那个姓李的剃头匠给他剃头快一年了,而且每次都是特别卑微,山本还是信不着他。他每次剃头时,不仅有勤务兵在身边伺候,窗外还有士兵背着枪来回走动。
   李老疙瘩被勤务兵领进屋里,一盆热水已经端进来。山本从来不用剃头匠准备的毛巾,而是让勤务兵把自己的毛巾放在热水盆里浸湿,再敷到头上。临坐下剃头前,他把衬衣也脱了,光着膀子坐在椅子里。
   山本的那点小心眼,李老疙瘩早已经瞧明白了。这个老家伙是怕他事先做下手脚,把毒汁浸在毛巾上,使人慢性中毒。见山本少佐充满了戒心,李老疙瘩心里暗暗冷笑。他用两根手指头把毛巾从热水盆里拎出来,稍凉一会儿,拧干,试好冷热,敷在山本头上。过了一会儿,他将湿毛巾拿开,把毛刷在胰子盒里打出一堆泡沫,在山本头上均匀地涂满胰子沫儿,拿出剃刀,在皮带上响亮地“噌噌”挡了几下,一手持刀,一手扶头,力道均匀地在山本头上刮起来。
   刀过发落,过刀之处立刻露出一条晃眼的白色,其余地方还是涂抹胰子沫的头发茬子,经纬分明。随着一刀刀刮下来,片刻工夫,李老疙瘩已经把头刮完了。山本摸了摸光光的脑袋,满意地笑了。
   每次剃头,李老疙瘩都有固定的程序,山本早已熟稔于心了。先刮头,再刮脸和下巴上的胡须,接下来是剪鼻毛,眼部按摩和掏耳朵。把这些全做完,再给他捶腿,拍背,捏肩……
   可是,他这天的程序似乎与前几次不大一样,只觉得耳朵被那个剃头匠轻轻地拎起来,随后一根小绒毛球探入耳朵眼里,在里面轻轻地转动。一种酥痒之感顿时从耳洞里向四外蔓延开去,先是头皮一阵酥麻,顺着背脊而下,一直传至他的手指尖和脚趾尖上,伴随着一阵轻轻的颤栗,浑身立刻变得酥软起来,使人昏昏欲睡。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耳根处一阵酥酥的麻痛,立刻觉得不好,赶紧睁开了眼睛,大骂一声:“八嘎牙路!”
   他一边叫骂,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摸挎在腰间的“王八盒子”。山本怎么也不会想到,尽管他百般提防,一直有所戒备,还是遭到了暗算,被剃头匠按了死穴。好在他的反应还算快,没等李老疙瘩将穴位彻底摁实,已经挣扎起来。守候在一旁的勤务兵这时也发现了问题,赶紧掏枪。可还没等他举起手枪,一把剃头刀已经飞了过来,正插在勤务兵的喉咙上。只见那个勤务兵嘎巴了几下嘴,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来气,随着一股血从伤口里喷出来,挣扎着朝前迈了两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山本遭到暗算,穴位被李老疙瘩摁了一下。尽管没有摁死,可手脚已经不那么好使了,眼看着勤务兵被李老疙瘩杀死,才把枪掏出来。李老疙瘩刚才只顾全力对付那个勤务兵了。等他收拾了勤务兵,又摸起一把剃头刀准备杀死山本时,山本少佐手里的枪已经响了,李老疙瘩连中了两枪,全射在他的前胸上。在他临倒下之前,使尽最后力气,把刚抓在手里的那把剃头刀子也甩了出去,插在山本的胸口上。山本毕竟是名职业军人,动作特别快,一把抓住刀把,将刀子拔下来。眼看着那道伤口先是一阵发白,随后变红,血跟着涌了出来,不停地朝外冒。
   山本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守候在门外的鬼子兵听到了枪声,赶紧跑了过来,将屋子团团围住。几个胆大的先端枪闯了进来,才发现屋里的三个人都倒在地上,上前挨个儿看一遍,都没救了,早已停止了呼吸。
   为了替师傅报仇,李老疙瘩几乎等了整整一年时间。他开始到“北大营”给山本少佐剃头,由于防备得太严,一直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直到一年以后,山本的警惕性稍微松懈下来,他才终于得手,杀死了山本。
   李老疙瘩和山本少佐,他们一个是下九流的剃头匠,一个是当时富锦县城的最高统治者,本来不是一路人,更不在一个等级上。可别管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一个人一旦被人琢磨上,早晚会有倒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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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品通过三个独立的篇章,分别叙述了颇具民风特色的富锦往事。情节生动,故事曲折,文字有功力。是值得一阅的好小说,发表荐阅,谢谢赐稿绿野社团,问好作者!【编辑 醉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721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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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醉爱        2019-07-19 15:45:12
  作品拜读了,小编不当之处,望不吝指正,问好!
于夜,独品江南暗香的浮动
2 楼        文友:清扬婉约兮        2019-07-23 00:50:42
  拜读佳作!
作者:清扬婉约兮,本名谢琼芳,曾用笔名生命花。江西修水人。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九江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阅文集团(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散文多发表于《大江文艺》《学习强国》《安源工人报》《九江日报》《浔阳晚报》《江西投资简报》《江西赣能杂志》《边城晚报》《修水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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