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父亲那些事(散文)
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一个乡村画匠见天去放羊,体验生活还行,时日久了,未免厌烦。那些羊可都是金蛋蛋,张嘴就要吃的生灵,伺候不好会生病。加上一次梁上君子挖破墙,偷去了父亲的四只大绵羊,让他一时气急,剩下的几只都卖了。这就是父亲当羊倌的经历,不挣不赔,功夫白搭了。
十几亩农田,每一年都在丰收,家里是大囤尖小囤流,余粮必须卖掉。农闲时,父亲还是离不开他的老本行,背起画夹游走四方,他一边给人画像,一边学编些打油诗自乐。不久,心里果然又冒出个新想法,其实这事情说新也不新了。就是他一直没有空闲去好好琢磨一下泥土,泥土是啥玩意儿?泥土就是泥土呗,来自万古千年,仍没改变过本质。人类赖以生存,植物的生长,都离不开泥土的供养。父亲看中的是泥土中的胶泥。
早在六十年代,父亲遇到过《阳谷哨》艺人——李宝正,多少年里,那个人的影子总在他心里闪现。早些年生活不顺,这事搁在了一旁,现在是时候了,父亲要前去拜师学艺,寻找那个叫李保正的泥哨艺人。他骑上破自行车,走了好多冤路,问了好些人,才找到老人居住的村子。老人已七十多岁,眼昏花,腿脚也不好。他不认识父亲,父亲说以前和他见过面,当时还给他画过像。一说画像,老艺人记起来了,随之招呼家人炒菜,留父亲吃饭。吃饭期间,父亲向他说起学做阳谷哨的事,老艺人笑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父亲看老人家不想收他为徒,不好再勉强,就回了。
又过了大半年,李保正老人的大女婿张小四忽然来我们家,见面就说老人病得很重。父亲赶紧去看,果真如此。老人一把抓住父亲的手不松开,说:“我这辈子共收了二十多个徒弟,都没长性,没有一个学会的。我看你这人老实本分,又会画画,准行。”又说:“这是一门手艺,虽然挣不了大钱,可老辈留下来的,我到这份上了,再没人接手它就失传了,我死不瞑目啊,你要把这手艺传下去。”
后来老艺人亲手做了几个泥哨让父亲看,并把他在北京吹哨的报道《北京晚报》还有其他省市报道他的资料让父亲看。那些报纸、资料纸张已发黄变脆,但字迹依然清晰。父亲小心翼翼地拿着看了又看。临走,老人家把他做泥哨的工具都交给了父亲,父亲接过它们,像接过千斤重的物件。
从那以后,父亲就不停地做起了泥哨,母亲有时唠叨:整天鼓捣这泥葫芦,能吃还是能喝呀,上面扎那么多窟窿,不穷也得扎穷。父亲不理会,起早贪黑,依旧做他的泥活。
二000年,当地的一个民间艺术节邀请父亲参加,父亲抓住这次露脸的机会,赶做了三百多个泥哨,均被销售一空。玩泥巴让父亲尝到了甜头,泥巴也能赚钱,多有意思。每次看着大把的票子拿回来,我母亲也不再唠叨了,早晚的还帮父亲摔起了胶泥。
泥哨做的越精细越好,选择泥巴上,制作的十几道工序上都要精益求精。有一年假期回老家,我跟父亲学做了好多天的泥哨,的确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阳谷哨的前身是仿古乐器——埙,发出的声调音质优美淳厚绵长,加上父亲的绘画雕刻技术,使它变得无比美观。父亲带着它参加全国各地的文博会,获得了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这泥巴哨子,还真登上了大雅之堂。
在各种奖项荣誉面前,父亲天天笑得合不拢嘴,心里自然是甜的,美的。有人说这个农民成精了,他不是人——他是神!因此村里人还开他的玩笑:
这个老辛瞎胡闹,
挖来胶泥做泥哨,
又上电视又上报,
全国人民都知道,
你说可笑不可笑。
如今七十多岁的父亲,仍忙活着他的那些事情,时而做泥哨,时而画刻葫芦,时而作画,间或灵感一来,写几首打油诗,见天乐呵呵的。老友来了就喝酒,能把酒喝出个日月天长来,酒兴正浓时,父亲就念他新编的打油诗:
年逾古稀心返童,
边玩泥巴边务农。
有时还把书画搞,
快乐生活节节高。
虽然没有多少诗意,可一个农民,总是乐此不疲做这些事情,感悟着生活的深度和宽广,也不得不叫人佩服了。
父亲的绘画题材,立足于农民本色不画那名川大山,辽阔的水域,专画自然界里不起眼的,知了,蚂蚱,小虫,水中的鱼虾,沾有新鲜泥土的青菜、萝卜和五谷。他就爱画这些寻常物,笔蘸了墨,在纸上一气呵成。再看那小鱼,小虾,小蚂蚱,知了,活了似的;粒粒饱满的谷穗,玉米棒子,沉甸甸的透着丰收的喜气儿,快要将纸撑破了;白菜上汪着晶莹的露珠,一旁的蝈蝈聚集着眼神,瞅准时机,趁父亲不备时跃上白菜吃个够,看它肥的,再吃也不怕撑破肚皮;那根须上沾着泥的白菜萝卜,刚从园子里拔的?老友来了将它洗净,切成丝或块,用盐麻了,溜上香油,咂着小酒一吃,一定倍儿爽!
绘画艺术中,父亲最崇拜齐白石老人,他说白石老人打出的墨线条,做成画,一点也不带走样的。我戗他,你个农民,绘画作诗又玩泥巴,样样得心应手,还不够吗?真是醉翁发妒意,太不应该了。父亲在那里嘿嘿光笑。
还有件事情前不久刚发生的,也不得不说。原是,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爱摸鱼逮虾,知道他会游泳,不曾想他水性那么好,竟敢跳进长江去游泳。
事情是这样的,近年里父亲又忽然觉得他的绘画应该加强些深度,了解更多信息来搞绘画创作是很有必要的。母亲早劝他那样去做,就是不听。直到母亲春天又外出游历回来,总有说不完的见闻,父亲才动了心事。如若想看水,从我们老家往南走不多远就到了浊浪滔天的黄河,可是父亲执意要去武汉看长江。母亲不知道,这是父亲年轻时的夙愿,源于一个伟大的人物,那个人酷爱游泳,十年间畅游长江十八次,写下了激情澎湃的诗词;
才饮长江水,
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
极目楚天舒。
……
小时候父亲教我背诵,全然不知所云,只是好玩,尤其首两句: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觉那个人行走好快,从一个地方刚喝了水,又忽然到另一个地方吃鱼。那时的理解,哈、哈,现在光想笑。
听母亲电话里讲,当父亲看到碧波荡漾的长江时,全身热血沸腾了,脚步再移不开。他看到水中的游鱼,平常画了不少《鱼乐图》吧,让他觉得长江里的鱼游弋得才叫美。一会儿若有所思了,父亲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大鱼,能够那样畅游是多么快乐的事情,不然不会趁母亲一转脸,一跃跳进江水里。像跳水运动员入水时“砰”得一声,激起一些水浪,水面上显出一片漩涡,再看不到父亲。等母亲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脸色突变,心跳加速,带着哭腔大喊着父亲。水中的父亲憋一口气游到水底,他企图抓住从腰间游过的一条大鱼,那鱼被他的庞然大物之躯吓跑,浩荡的水将他手里抓到的淤泥随之冲跑。他冲出水面,距离母亲站的岸边已十米开外。父亲摇着水淋淋的头颅向空中深吸口气,又向更远处游去。可能是母亲的喊声,引来好些游客依着栏杆看父亲游泳。水中的父亲似乎不负众望,显出潇洒的游势,时而仰泳,蛙泳,斜泳,或站立在水中向岸上的人们做立正、稍息等滑稽动作,看的人大笑。母亲气得无可奈何,也不喊了,睁大眼睛紧盯着水面。水中的父亲更像一条游动的鱼,在想着什么吧?因何来这里,年轻时的豪情壮志是否在脑子里重现了?这些我不得而知,听母亲讲,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引了巡堤的过来,他帮母亲一起喊,父亲才向岸边游来,等上得岸,那人大声训他“你不要命了,七十七岁了还敢游长江!”父亲嘿嘿光笑。
回宾馆的路上,母亲一路数落个没完:“算啥东西呀,你!要是淹死在这里了咋办?你还以为你年轻呢,不怕腿突然抽筋了?”父亲仍在笑,学着赵本山垂头伸脖子,倒背双手飞快向前走。
那么急,仿佛前面好多事情要他去做,母亲在后面高频率地移动步子,也跟不上他。
2019年7月23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