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白的雪,花的狗(小说)
“你就整天在屋里呆吗?”他看着她可怜的腿脚。
她使劲地将麻花脚往褥子里躲,明净的眸子忽然暗淡下来。“娘说,我不能比其他有好腿的孩子。”
“我明天带你到雪坡上滑雪。”
“我的腿能行吗?”
“我能叫它行。”少年很坚定。
珍真有些怕他做的“爬犁”,少年却说这是他们家乡的交通工具。少年的家在东北的一个城市里,少年的爸爸是出了点事到这儿改造的。珍当时不懂得这些,只害怕这狗拉的木板子会在雪坡上散了架。少年却坚定不移地将她抱着按在“爬犁”上,自己挥动了柳条鞭子。
伊巴和大公狗没有受过职业训练,起初不知道绑在身上的绳是干什么用的,等少年舞起柳条鞭时还在嬉戏。它们还不明白主人的意思,瞪着眼盯少年,少年火了,一鞭子下去抽在大公狗的头上。大公狗“汪汪”叫着跑开了,和伊巴一起从坡顶向坡谷俯冲而下。珍没坐好,一下子歪在少年怀里,又害怕又欢喜。少年高兴地将鞭舞得更凶。然而坡上的雪太松了,“爬犁”刚进坡谷就插进了沙土里。珍觉得猛颤一下,“爬犁”便翻了。珍和少年都躺在了雪地里,两只狗狂吠着不知如何是好。少年爬起来将受惊的珍抱住,珍笑了,抓一把雪塞进了少年的领子里。
珍看了看乌云鸵的领子,乌云鸵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皱折的衬衣领子上有些汗渍。这哪像那位少年呀,难怪珍一开始没认出他。
少年是很整洁的,净净的外装总是裹件洁白的衬衣,篷而不乱的发姿散发着英气。他后来常背一画夹,画雪景,画房子,画栅门。当他发现珍在绣伊巴时,竟哈哈地大笑起来,他笑珍把狗脸绣成孩子脸了。接着便给珍画狗。少年画的狗,不写实,头大身子小,有时大大的眼睛有一道小小的嘴,有时画的狗嘴上方有两个小小的圈圈眼。少年一会让她用绿线绣眼睛,用红线绣嘴巴;一会儿又让她用红线绣眼睛,绿线绣嘴巴。珍绣好后便扔在他面前,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像,不像,还没有孩儿脸的狗好看。”就又让他画,他就又变了个花样,画小小的脑袋扎进长长的前腿里。珍说他在胡弄她,他却越来越认真看狗画狗,只是珍始终没有找到很像的狗。可是,将诸多的狗放在一起,珍又觉得时而像得很,时而又什么都不是。少年却被她摆放着的诸多狗惊呆了,他对珍说他要画张百狗图。少年从此便激动起来,让狗变换着姿势来画。
那张《百狗图》珍没看出好来,可是珍却将它绣在了一块白绢上。白绢是少年给她买的,让她一定听话按他吩咐的颜色,绣红的眼,绿的嘴;绿的眼,红的嘴。然而图刚交给她没几天,他便去了,他父亲的问题落实了。他去的时候很不情愿,他把珍抱得很紧。她给了一件半成品的猴儿脸狗,她又抱伊巴,伊巴却向一旁跑去。少年这时才对珍说,“伊巴原也是他家的狗,是和大公狗一块要来的,只是拉过他一被窝尿,便被他赶跑了,从此就和他记上了仇。少年将大公狗撵走,两狗依依不舍,娘便把伊巴拴在榆树上。珍看见了伊巴的眼睛泪汪汪的,少年临走时说一定要让珍为他绣好《百狗图》。
“那件《百狗图》你收到没有?”珍问对面的乌云鸵。
“收到了,收到了。”
收到了就好,收到了就了却了一桩心病。
大公狗走后,伊巴就开始叫,可怜巴巴的叫。珍真有些可怜它,想放开它,娘却不让,娘盯着发呆的女儿连连叹气。珍清楚娘的心情,就不当娘的面绣《百狗图》。
伊巴仍汪汪地叫。有一天伊巴突然扯断了绳索,娘急忙去拦,没想到伊巴竞发疯似的将娘撞到,疯狂地向雪坡上跑去。娘的腿被咬伤了,几天后娘开始发烧,没过一个月便去世了。
娘埋在了雪坡上,珍应付不了这急促的变换,就常挪到娘的坟边。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坟的旁边有两只死狗,一只是伊巴,一只是大公狗。她真惊奇,大公狗不是被乌云鸵带走了吗?伊巴死的样子很怪,前腿扑卧着,仍睁着眼,这一切过错能怨它吗?珍平静地为它合上了眼,然后用雪将两只狗埋好。
娘死后,珍就被叔接过去。珍知道叔家的日子也紧,就开始给别人绣花缝织,余下了时间就绣那《百狗图》。后来《百狗图》绣完了,她才感到一切都很徒劳,因为乌云鸵走了一年了,连封信都没给珍来。珍却将《百狗图》珍藏起来,起码也是个念想。直到几年后珍出嫁到这城里,一天叔看望她时,带着一封信,才知道乌云鸵在一所学校教学。来信的目的是要那件《百狗图》,珍就从箱子底翻出来给他寄去了。
珍不会想到,那件《百狗图》帮了乌云鸵不少忙,它使得在艺术上困惑的乌云鸵获了一项国家级大奖,然后,从学校里调到文化局做了一名职业画家。
珍总是绣她的孩儿脸狗,让狗的双耳耷拉着脸,可怜巴巴的。后来,珍的孩儿脸狗被到家慰问烈属的民政局局长看到了。局长很喜欢,局长说他刚调到这县城不久,又说珍的父亲是他的战友,局长却隐去了珍的父亲为他而牺牲的事实。后来局长就和叔商量,让珍做他的儿媳妇,叔求之不得,就找珍商量,叔也隐去了局长儿子是傻子的事实。珍没有拒绝,叔走后珍翻出《百狗图》看一遍又一遍,后来就哭了。
“你开这针织铺?能顾住吗?”乌云鸵亲切地问。
“差不多,傻子看烈士陵园每月还有工资。”
“生活呢?”
“公爹在时,有公爹,公爹死后,我把婶子接来了。”
“该有孩子了吧?”
“有,五岁了,你呢?”
乌云鸵摇了摇头,他娶了一位官小姐,官小姐的父亲让他在官场混了两年,当了个小科长,也当了人家的家庭奴隶,他实在受不下去了,就跟官小姐离了,又辞了职,现在是到处周游搞童装设计。
“就没再找个?”
乌云鸵看了看洁一。洁一笑了,珍也明白过来。
没想到洁一却喜欢她的孩儿脸狗,她还嚷着,一定要将珍的孩儿脸狗打进更大的市场。
珍又看了看手中的兜褂,兜褂上的伊巴依然是一张孩儿脸。孩儿脸的狗极像伊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