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谁是前溪读曲人
　　 母亲坐在山溪沟边，是让溪水读懂她的心思。
　　 母亲性情十分温和，父亲的脾气坏，特别是因腿疾不能为这个家庭担负男人的责任，他变得乖戾起来。可我从来没有看见母亲为此而争吵，默默地，这是她三十几岁以后的性格写真。
　　 我始终觉得，母亲不能没有怨气，她怎么释放？她不可能一直是阳光般的笑容。
　　 记得那年秋天，母亲到队里的场地去打红薯干了，天气骤变，秋雨倾盆，母亲也和那些干活的妇女躲进了场屋子里避雨了。我们家自留地产的红薯，昨晚被母亲连夜切成了薯干，曝晒在屋后的地堰上，来不及收了。母亲可能也着急，已经无可挽回。
　　 傍晚母亲收工，父亲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无非是队上要紧还是家里重要的选择，父亲脸子铁青，母亲顺着眼，不作声。她走进屋子，哭了，用她那粗布蓝袄袖子拭着泪水。母亲简单熥了上顿剩下的饭菜，拎着一个篓子，拿着铲子，低着头出去了。
　　 雨后的傍晚，夕阳温柔地抚摸着湿润的土地，蒸发着雾气，我们家东边的溪沟已经发出了淙淙的山溪淌过的声响。我出去寻找母亲，她篓子的猪菜已经装满了，正坐在溪沟一侧的岩石上，看着山溪发呆。
　　 跳跃的溪水，发出欢快的声响，遇坎喷瀑，逢石溅花。溪水带走了从山上随流而下的树枝枯草，溪沟两侧刷出了崭新的水痕。母亲在一个溪湾处，有时候从身边随手捡一块石子，如一个顽皮的孩子，投石入溪，浑浊的溪水，荡不出漂亮的涟漪，只有“咚咚”的沉闷入水声。
　　 “妈，回家吧。”我上前坐在岩石边，母亲点点头，忧郁之色马上换作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母亲是要把心中的怨气交给溪水带走，浑浊可藏住她的眼泪，她不想让我看见，更不想对着父亲发泄出来。本来就艰难的生活，叫嚣与发泄都只能加重生活的失败感，她或许说不出这样的道理，可她懂得生活的意义。
　　 多少年，这个画面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母亲走后，我常常想到，夜读“清词三大家”之一的朱彝尊《鸳鸯湖棹歌》诗句“莫是前溪读曲人”，我心头为之一震，遂将“莫”字改为“谁”，轻轻一唤，这个“谁”就有了所指，母亲面溪读心曲，释放委屈，仿佛词人是为我的母亲而作。懂得将心事付与流水，用风景消解心头的冤屈，是风景有意，还是母亲会释怀？
　　 一段风景，一曲心事。有些风景是适合孤独的一人去欣赏的，当在意他的人，不能理解自己，或许风景可以接纳一个人的所有，风景不会因情绪不好而不做有心事者的风景。小溪不因雨后的浑浊而不能带走母亲的怨抑，风景的灵性在于赏景人的心态感悟，并非风景有什么灵犀。
　　 读懂风景的人，不一定有什么文化，但必须与风景共鸣和契合，母亲是我家门左溪沟岸边的读曲人。
　　
　　 小时候，对母亲的风景并没有深切的理解，现在，每当读书，想到母亲，哪怕一个稍微有联系的词语，一句诗，都会让我想在心中喊一声“妈妈”，和母亲说几句话。有时想放下手头的事，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游，想去看最美的风景，却不能，其实没有什么遗憾。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道母亲的风景，挖掘记忆里的画面，每一道风景似乎都与母亲相关。
　　 风景因有母亲在其中，而丰富多彩，而诗情画意，母亲站在哪里，哪里就有最美的风景。
　　
　　 2019年8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