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雨中的花椒树(小说)
马达爸有手艺。他脾气不好,经常跟人拍刀吵架,不断换工作,换来换去都是艰苦岗位,累且危险。最后调到了甩滤工段,刚维修过的离心机,维修工把撬棍忘在上面,老刘一按启动,那撬棍飞速旋转后像离弦的箭,猛地砸在老刘的腮帮子上,颚骨碎了,牙掉了一排,满嘴鲜血倒在马达爸面前。经历过这件事,马达爸真怕了,像换了个人,再不和人争犟。后来他托人调到了大食堂,待遇一般,但是管理松懈,所以,家里就常有了的肉类、鱼类、香菇什么的,基本不用买,马达爸甚至是煮好再拿回家,连烹饪成本都节省了。味精、白糖什么的,更不在话下。马达爸说,这就算是福利吧。马达22岁了,马达爸再和人唠嗑,总是那一句:是啊是啊,工作、房子是不愁了,可是唉呀,做人都是苦的,一辈子愁完这个愁那个,现在我们最发愁找媳妇啊,有合适的,帮我们介绍啊,唉呀……这是更发愁的事啊……
有人介绍娟子,马达爸却犯了合计。娟子这孩子他是相中的,可娟子的那个家他是没相中。娟子爸和他一个厂,挺心灵手巧的,画画写字都很漂亮。娟子爸所在的车间是地下通廊,常年水涝捞的,他还不知躲闪,掏沉泥是没人愿意干的活,他总第一个跳进去,大冬天棉裤都冻腿上了。后来得了严重的脉管炎,虽然评上工伤,可两条腿锯掉了。娟子妈是个能干的女人,可她现在年纪大了,不种地了,靠一个老缝纫机替人缝缝改改、修修补补赚钱。只要不下雨,她都把缝纫机拖到菜市头公厕前面的小路口,挨着那个补鞋摊子收揽缝补衣物。市场上来来去去的人,主要是女人,就把衣服给她,换拉链了、改腰身了、镶个裤腿移个扣眼了。一块三块地收,一天下来挣个三四十块,来养活三个女儿。这样的家庭条件,能拿出来嫁妆吗?
但马达从没有嫌弃过娟子家穷,他从小就爱和娟子玩。娟子的性格大大咧咧,总帮家里干农活,一点没有娇弱的样子,身体很结实,一般男孩子都打不过她,被她一推一个跟头。娟子不笑时脸庞很坚毅,一笑起来那眼睛就很亮了,马达很爱看。马达刚生下来像个小猫崽,家里人都认为这孩子活不下来,从小到大对他都很宠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啥活都不让他干。可马达却总来帮娟子干活,娟子得干完活才能出来玩。马达和小伙伴去家里找娟子玩时,只有马达每次都去里屋看娟子爸,陪娟子爸唠嗑……
六
娟子离开娘家时快晚上八点了,她一路走回来的。进屋后,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整个头像一棵灰黑的大草菇。
马达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调的很小,听到开门声,心里哆嗦了一下。
马达对吃的不挑拣,他的最大满足是坐在牌桌前,兜里的钱像纸,只有面值,不再和任何物资对等,钱先进我手,再到你手,收来递去,时间就静止了,人也到了超脱状态,再没有干活时的苦和累,再没有生活中的困窘,挥金如土的感觉真是爽,恍惚间自己真的很有钱了,别人都抠抠搜搜算计着,买个菜一毛两毛还讲价,在这胡一把牌都够一星期的菜钱了。而钱也不再和劳动付出对等,来的真很容易啊,只要点子横,别人的钱就到了我兜里,那种获得感,那种成就感,仿佛自己已经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跳出了生活中所有的定律和规则。虽然总是输,但怎么知道下一把不会赢?就像放焰火,绚丽的在夜空中绽放着,有谁会想着最终的一地灰黑?
今天娟子把钱交到他手中,他是直奔岳母家的,但路过麻将馆,他的身体在行走,心脏却蹦了一下,玩几把?这回本大,玩大的,点子好赢200元不像捡钱一样吗?那200元能买多少东西呐?要是点不好,输100元停手,100块钱兜里有,顶多以后混别人烟抽,酒也戒一个月。这个念头一生,仿佛有钢丝绳缠住了车轴,马达的两条腿就迈不动了。就玩两把,不管输赢都撤,马达对自己说。可今天的点子实在是太背了,一圈下来,一把都没胡,输了100元。马达慌了,心想,再来一圈,只要把这100元赢回来就走。接下来,马达的大脑已经不会思考了,越急越抓不到好牌,越怕点炮越点炮,他只是机械地码牌、出牌、听见人家胡了,然后给钱。直到娟子站到他背后,他才像从鬼打墙般的梦魇里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
马达偷眼看着娟子,一直以为娟子要蹿过来发泄点什么,结果,娟子只是阴骘地照镜子,目光僵硬,像某种夜鸟。
马达又瞄了几眼,终于忍不住,他的嗓子有些干哑,他说:“娟子,晚饭还没吃呢。”
娟子猛地回头看着马达,对视了几秒,马达的头倏地低下去了。
娟子说:“你等会,我去给你煮点面条。”
半小时后,一大碗鸡蛋打卤面摆上桌,马达吃得狼吞虎咽。
娟子木然地看着他吃,她想,“吃吧,多吃点。”
娟子来到院子里,雨停了,雨后的花椒树更加清爽地站立着,叶子上挂满了雨露,像全身挂满了珍珠。娟子静静地看着那棵花椒树,目光越来越坚毅。
“就明天吧,我啥都不要,你跟着我就行。”娟子轻轻地对花椒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