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凭什么让那个狐狸精拿着爸爸的钱去养小白脸。再说了，让那个狐狸精去照顾父亲，我们是不放心了，谁知道她搞什么花花肠子，万一……
　　 这时候大姐忽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了三姐的话，她和爸爸是合法夫妻，如果爸不在了，她是第一继承人，即使她不转移财产，那也是她的。她既然转移了存款，就知道会有这天，就会想到我们会把她赶出家门，那么房子也是她的目标之一，快，小玉，你回家看看房产证还在不在？
　　 我下意识转了一下脖子，故意不看大姐，却忍不住笑了，大姐，别再扮演什么福尔摩斯了，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继而我换了一种口气，怒视大姐，我十岁就跟梅姨生活，我能考上大学都是受益于梅姨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并不优秀，但梅姨一直不肯放弃我，她命令芳芳姐必须教会我不懂的地方，她让爸不要对我发脾气，让爸耐下性子教我。我每前进一名，梅姨就会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半天。我半夜发烧，她也跟着一晚上不睡觉。这些不是每个人都能装出来的。再说了，父亲得病那些年，梅姨扶着他每天早晚坚持走路一个多小时，从来没用过拐棍，一年365天，风雨无阻，五年1825天，天天如此。她能装一天，能装一年，她能一直装到现在吗？
　　 那是以前，现在父亲老了，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们也应该正视一下父亲的存在，你们凭什么对父亲的生活指手画脚，即使梅姨转走了父亲的二十万，那也是她的权利，她把自己大好的青春，把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给了父亲，给了我们这个家，那是二十万可以抵消的了的吗？
　　 小玉，你不要天真了，生活是现实的，爸爸没钱没地位，她会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吗？这种女人哪会珍惜什么青春年华，她这种女人我见多了，她们就是处心积虑，到处捞钱，什么尊严情操都是狗屁。
　　 争吵又让我想到梅姨刚来的时候，那次争吵让父亲突然中风，继续吵下去我害怕还会发生什么更加不幸的事情，我强迫自己离开了。
　　
　　 三
　　 十天过去了，父亲还是没有醒过来，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我们轮番守候。大哥和姐姐们开始表现出不安和烦躁，电话不停地打过来，搅乱了他们对梅姨的深度防范。
　　 方院长，十二床的病人出现排异反应……
　　 方老师，学校新制定的研旅学习，校长让你带队……
　　 方雅，你快回来吧，我们对面又新开一个俱乐部，我们应该制定新的优惠活动……
　　 大哥先走了，姐姐们随后离开，这里又剩下我和梅姨。梅姨确定他们都走了，深深呼出一口气，靠在父亲病床前，握住他的手开始絮絮叨叨。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果不是父亲昏迷不醒，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父亲内心深藏的秘密。
　　 老方啊，我知道，你是可怜我，你家大姐死在我们芳芳爸爸的车轮下，那时我们刚买了车，为了还贷款，芳芳爸没日没夜地干，结果……那天他哭着和我说他成了杀人犯，我们夫妻抱头痛哭，一番商议之后，我狠狠心就把车卖了，我知道把全部车款都给你们也赔不起啊！打那以后芳芳爸从此晚上噩梦连连，呓语不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看着心疼，看着他一天天变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直到有一天他一步迈进了湍急的河水中，我才明白这是命啊！
　　 芳芳没了爸，我没了丈夫，天一下子塌了。我想到了死，是你救了我，救了我和芳芳，你不顾孩子们的反对，执意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你愧对你的孩子，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也难受啊！
　　 老方，只要你能醒来，我就和你去离婚，小玉也参加工作了，不能再让孩子为我们操心了，我们各自去守着自己的孩子，让孩子们安心地去工作学习。
　　 老方，你常念叨，你家大姐跟你没过一天好日子，她不肯去城里住，愿意呆在乡下，就是为了给你和孩子们种菜磨面，让你们一直能吃到她亲手种出来的东西，孩子们有福啊，有这样的好妈妈，唉！都是我们家芳芳爸……
　　 老方，你说我很像大姐，也会种菜烙饼，我是乡下人，做饭哪能不会啊！但我又怎能和大姐比呢，她可是孩子们的亲妈，这亲啊，不能替，小玉一直想喊我妈，我不让。我一想到她死在芳芳爸的车轮下，我心里就难受，就想补偿孩子和你，可我怎么做都不够啊！
　　 老方，那年你突然中风都是为了我，你好了以后问我为啥没有离开，我迈不开腿啊！你哈哈大笑，说，我醒过来就是为了报答你没有离开。这一次，你还能为了我醒过来吗？
　　 老方啊……
　　 我悄悄退出病房，瘫软在医院的连椅上，原来父亲执意娶梅姨，是为了不想看到世间再有悲剧发生。因为她像妈妈一样柔弱，一样贤惠，他不想看到这么善良的人重新走他到救她的那个地方去。而梅姨从父亲对她不顾一切的保护中早已真切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她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心甘情愿地接受哥哥姐姐们的百般刁难，这些已阻挡不了她去爱父亲。
　　 我知道梅姨已顾不得太多，无所顾忌地说着，她想唤醒父亲，也是怕没有机会说了。
　　 好在父亲还是醒过来了。
　　 父亲醒来的那天，大哥和姐姐们也都回来了。我们听见梅姨喊了一声，动了，手指动了一下，大哥第一个跑过去，摸了一下父亲的脉搏，惊喜挂在了脸上。我们的笑脸挤成了一朵花，父亲被我们围在中间，虚弱地看着他的儿女们。
　　 大哥和姐姐们终究没有说出关于离婚的话题，他们完全沉浸在父亲又活过来的喜悦中。反倒是父亲，他拉着梅姨的手，你说过的，只要我醒来，我们就去离婚。
　　 梅姨含泪微笑，不住地点头。
　　 父亲终于要跟大哥走了，临行前，我用轮椅推着他和梅姨告别，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梅姨一定要坚强，除了这个，没有谁可以指望。然后把一摞手稿递给她，说，你需要钱的时候，就把它交给黄圣龙主编。最后父亲看着梅姨几次欲言又止，究竟想跟她说什么，却是再也无从知道。
　　 一个月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他从生到死的跨越只有一瞬间，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精神如常。他躺在大哥怀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们无法释怀，这时候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呈现出了父亲离世以后的苍老。父亲慈爱的笑容在一块冰冷的墓碑上永远定格，每看一眼，我们的心都会针扎一样疼痛，所有对父亲的不理解在此刻都化为追悔不尽的泪水。大哥哭得最痛心，他悲怆的哭音像一阵肃杀的秋风，瞬间让墓园里寒风呼啸，落叶纷飞。他长跪不起，痛哭流涕，爸，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尊重您的一切选择，我们用所谓的爱，残忍向您的心口捅去一把软刀，而您却只能忍着。您何尝不希望得到我们的祝福，有我们的祝福，您一定是不会走得这么快的啊！
　　 大姐的忏悔更让我们觉出对父亲的残忍，她说，爸，我们从没问过你，梅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梅姨对你好不好，我们甚至都不想看她一眼。可我们现在才明白，能给您幸福的是梅姨，只有梅姨在您身边，您的人生才是完整的，我们是给不了的。可我们却……
　　 让父亲心安吧！我把大哥大姐扶起来。
　　 父亲是爱梅姨的，甚至超过了爱我们的母亲，他预知自己的生命已不长，提前放她走了。
　　 而梅姨又怎能不知道呢！她的眼神里虽写满理解与不舍，却也是痛苦转身。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先后失去了梅姨和父亲，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感觉这并不是真的。我整天神思恍惚，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梦游一般晃来晃去，梦里的那些人在我面前始终挥之不去，无论我怎么努力，他们还是如影随形。
　　 有人说，怀念一个地方，大抵与一个人有关，对此我已深信不疑！河北方唐山村，此刻，占据了我全部的脑海，许许多多的往昔时光伴着春风扑面而来。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无忧无虑，其实正在无忧无虑，原来快乐总是在过去以后才叫你明白。
　　 春天来了，田野在变绿，各种草儿也在发芽，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和芳芳姐提着竹篮走在旷野中，大黄狗摇着尾巴在身后为我们保驾护航，时而有野兔窜出来和我们争抢鲜嫩的野菜，芳芳姐一声令下，大黄狗就会拼命去追，我和芳芳姐咧开嗓子喊，加油!加油！
　　 我们用柳条编成军帽，用柳笛吹军号，然后战斗打响，那个憨憨的军军就成了芳芳姐最忠实的战马，我在一边呐喊助威。军军为了表现他的英勇，总是使出浑身力气让对方先倒地，一阵欢呼过后，芳芳麻利地从军军脖子上跳下来走向我，下次你来，我非常期待地看向军军，军军却红着脸低下头。
　　 这时候我和芳芳会在梅姨高低起伏的“回家吃饭了”的叫喊声中携带满身尘土快速跑步回家，手都顾不得洗，饭桌马上又成了我们的另一个战场，上面很快杯盘狼藉，一扫而空。
　　 父亲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离开饭桌以后，便会去收拾碗筷，梅姨总是把他推进书房。那时候，我完全走出了母亲过世的阴影，甚至觉得更幸福。想必芳芳也一样，伴随我们成长的是世界上最温暖而健全的父爱和母爱。
　　 桃花开，杏花败，栗子开花榨咸菜。嘴上突然蹦出这首童谣。当所有的花儿开始你追我赶竞相开放的时候，我和芳芳就会爬上村头那棵粗壮的槐树，摘满满一书包的槐花抱回家。
　　 芳芳，我多久没见芳芳了，四年了，高考分别以后再也没见过她。我迫切地想知道她最近的消息，我记得我俩都喜欢在QQ空间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突然这么疯狂的想念芳芳，我想大概是因为梅姨吧。芳芳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应该和芳芳在一起。父亲下葬时，我们的家族长辈也曾讨论要不要通知梅姨，最后的结论是，他们已经离婚，没有任何关系了，按照习俗，她不能来。
　　
　　 四
　　 打开久违的QQ，找到芳芳的聊天框，看见头像已变成黑白颜色，我先是一愣，等再进入到空间主页时，完全惊呆了。
　　 空间装扮成了灵堂的样子，一张黑白照片占去整个主页四分之三的空间。周围是一圈圈的白色小花点缀，在一片摇曳的光影中，芳芳神采飞扬的笑着。最下端是一行斜逸的粗黑的字体，芳芳，一路走好！
　　 看完这句话，我的心脏停几乎止跳动跳动，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一切喧嚣，我所有的记忆都开始消沉和坠落在过去的深渊中，在低沉哀旋的声乐中，芳芳的各种笑脸在眼前叠加上映。
　　 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只不过是去日本呆了四年，这四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回国后的第一个月就让我失去了父亲，现在又是芳芳，我慌乱地去翻找她的电话。
　　 芳芳姐，芳芳姐……
　　 长久的沉默之后传来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芳芳八个月前就去世了，为了救一个男孩，自己被碾压在车轮下。
　　 什么，你不要胡说，我对着话筒大声吼叫。
　　 男人没有理我，继续说，芳芳在弥留之际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她说，我又回到童年的纯真和梦幻中了，我又看到小玉妹妹给我编织的柳帽了，小玉的手真巧啊，是小玉和方叔填充了我记忆里的美好，是他们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那天方叔几度语噎，好久之后他才慢慢平复心情，他把芳芳抱在怀里，说，我和小玉会对你妈妈好的。芳芳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腮而下，爸爸的心里究竟装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痛苦，又深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而他又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承担呢？
　　 很久之后，我听见电话那段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爸爸，是妈妈吗？
　　 话筒里又是短暂的沉默。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你是……
　　 我是芳芳的丈夫陈新军。
　　 梅姨呢？梅姨在不在？
　　 她不是在滨城吗？
　　 “啪”的一声，我挂掉了电话。
　　 梅姨，梅姨，我开始满世界寻找，我近乎疯狂地找遍了梅姨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一天天过去了，梅姨就像一粒水珠在人间蒸发了。
　　 夜已很深，我毫无睡意，一个人走向十八楼的顶层，深夜的凉风吹来，我依旧无法走出自己的情绪，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泪流满面，多希望梅姨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街口，而她抬头的瞬间恰好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
　　 第二天早上，我意外接到出版社黄主编的电话。他说，我和你父亲是故交，与他无话不谈。得知多年前他就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麦子熟了》，很希望他能跟我们出版社合作，但遗憾的是每次催稿他都摇头说不知该怎么结尾，直到他去世。前些日子，我又联系了梅芬女士，她把书稿交给了我们，但也同样摇摇头，沉默半晌后说大概这就是结局。
　　 我去出版社带回了父亲的遗稿，黄主编出来送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和我握手告别。黄主编温暖的大手像极了我的父亲，他用十分笃定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相信你能完成这个结局。我十分惶惑，匆匆离开，拐弯处再回头却与发现黄主编还呆在原地没动，一直在用目光远送我。
　　 一回到家，我带着好奇迫不及待地打开书稿，仅看了几页我就已经不能安静了。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记录父亲的一生。或许父亲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发表，书里的人物名称都是真实的，他只是想写，为什么要写，答案大概就在他没有完成的结局里。
　　 我胡乱地翻着页码，让我揪心的片段总是首先跃入眼帘：我何其幸运，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两个女人。黄圣龙主编说，你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不仅桃李满天下，学术著作也不计其数，还不断有新作问世。可他哪里知道，像我这样的男人，所有的成功都是源于一份责任，一份我必须回馈的担当。我深爱我的妻子，这份爱就是我成功的动力，我要给她们更好的生活，我不会忘记那两个一直都在小心翼翼搀扶着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