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棉花的栽种，地里的劳动强度越来越大。打药施肥，浇地播种，样样都是重体力劳动。特别是背药管子打药，阁僚叔的腿一瘸一瘸的难受死了。还好，浇地是其他几个兄弟给他安好泵，让他能接个现成。有时看他实在受不了，就帮衬帮衬他。但是，毕竟都有一家子人。二爷年岁大了，得了一场病后，就不能下地了。二奶奶就把他老两口的地分给大家种，让每家交粮食。有媳妇提意见，说养老不养小。她们说的养小就是养泼泼。二奶奶又叫我母亲了，我母亲开始数落几个叔。谁不比了，比泼泼，你们还真把阁僚家当个人家了，他们傻妻瘸夫的，这样过日子的，都是同胞兄弟的，他这个残疾家庭没让你们管就不错了。母亲之所以这么理直气壮，是因为，阁僚叔穿的衣服是我父亲的旧衣服，生活起居哪里弄不上来的时候，母亲就亲自帮忙。三天两头关心他，还给他吃的。这些，其他几个叔都知道，就没啥意见可提了。
　　 二爷过世后，泼泼开始到乡里上初中。泼泼住校，二奶奶就一个人做饭。傻秀饭做不好时，二奶奶就叫阁僚叔吃她做的饭。阁僚叔志气，怕几个兄弟再提意见，不敢去吃。二奶奶就骂他，将饭菜端给他。后来，还是有人提意见了，二奶奶一气之下，去了我那几个堂姑家。
　　 阁僚叔的残腿终于拉拉不动了，他晕倒在地里，半天才被人发现。阁僚叔中风了，半身不遂，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拉回了家里。二奶奶又担负起伺候他的使命。二奶奶眼里噙着泪，说自己命苦，伺候罢老的又伺候小的。傻秀一点也不知道痛苦，一蹦一跳在街上开始转悠。自从二奶奶回来做饭，傻秀解放了。二奶奶更顾不上她，给她留碗饭，她啥时候饿了吃就是了。阁僚叔的地也分给几个叔了，几个叔管他粮油菜吃，看病的钱几个姑姑接济。村委会每年都救济他。反正，阁僚叔一天一天的躺着，一天一天的活着。二奶奶对我母亲说，总有一天他不死就把我累死了。二奶奶没死，傻秀却意外死了。傻秀天天饥一顿饱一顿，没人照料，竟得了个肝病，面黄肌瘦的，到医院一查，都腹水了。家里躺一个，谁还能顾得上她，拿了些药，她也不知道吃，还是疯跑，竟然跑死了。躺在堤坡上，被放羊的发现了。
　　 埋葬了傻秀，二奶奶也给累病了。没办法，大家想到了仍在上初三的泼泼。谁也没有关注的泼泼已经长到了十八岁。泼泼本来学习也不算差，他想考个中专早点赚钱养家。没办法，现在他只能辍学在家，伺候他那病瘫的父亲了。这个一直没有出现在视线的泼泼，开始支撑这个残破的家庭。他的出现在瞬间解决了几个叔叔头疼的难题，以至于二奶奶去世，大家都是按常礼进行完毕。这样很快，那个破屋里的一老一少就被大家遗忘了。
　　 真正又走向人们视野是泼泼的一个行为，泼泼开始到街上代销点里买饮料了。泼泼这个早已淡出人们视野的孩子，早已没有人体谅关注了。他和他那病瘫的父亲，一起蜷缩在两间黑暗的小屋里，靠吃救济，吃低保维持着生活。母亲把一个破旧的黑白电视机送给他们，他们两个就一起看电视。泼泼是从电视里又重新找回现实生活。他去买饮料，是要品味一下现代口味。要不然，他已经感到和快要死的父亲差不多了。他在代销点的出现，让人感到了他的存在。人们在看到他衣服破旧的同时，也开始更多的惋惜。这件事后，导致了几个叔叔的热议。几年过去了，两位叔叔渐渐地老去。两位年龄大的婶子，相继病故，他们的责任田，由他们的孩子种植。大家觉得这样下去养一个懒汉，不是个法子，就商议着将阁僚叔家的责任田退给他，大家不再兜这个包袱。这个决定泼泼没有反对，他早想走出那两间黑屋，他不仅要看看田野的世界，他还想走出村庄，走向更远。泼泼没有像当年阁僚叔那样，在田地里经过炼狱一样的涅槃。他身体强壮，二十多岁，什么活都能干。有了地里的收入，他第一次品尝自己的劳动所得。他理理发，洗洗澡，买了个牛仔裤和花方格衬衣。整理后的泼泼，虽然不是多么帅气的小伙儿，但也透着青春的光芒。他唯一难过的就是那两间黑屋。他除了在地里干活，回家还要照顾病瘫的老爹。
　　 阁僚叔已经在床上熬过了快十个年头，泼泼从第二年底接过来，已经伺候他将近八年。过了年，泼泼就要二十六了，父亲那个残弱的生命在摧残着他。和他一样大的早已娶妻生子。街坊邻居开始嫌弃阁僚叔，这个阁僚也不死，把个孩子也耽搁了。我母亲更是心急火燎，她平时常去看看阁僚叔，泼泼顾不上，她就给他送碗饭。叔叔们都外出打工了，只有母亲时常关照他们。特别是爷儿俩吵架，泼泼就把母亲搬去。母亲就说阁僚叔，将就些吧，泼泼把你伺候这么多年，你不死就是他的成绩。母亲有时也给他开玩笑，把邻居的说法学给他，阁僚叔就哭，我咋还不死呢。但是，他终归没有死。母亲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照样帮助他们。一天，泼泼来找母亲，他收到了江苏大姨的来信。说是江苏那边条件好了，看看泼泼能不能去那边工作。这封信，让泼泼看到了希望。然而，他走后，病瘫的爹，该怎么办。泼泼找我母亲商量，母亲开始同情他。母亲说，快过年了，等你那几个叔叔回来后商议一下。
　　 大家很长时间没有关注阁僚叔和泼泼了，听说泼泼想去江苏，几个叔都同情。可是，具体到病瘫的阁僚叔该怎么办，大家都没了法子。二叔在外地给人家做技术员，三叔在很远的地方做生意，四叔四婶都在外地打工，他们要供养两个上大学的儿子。一时间，全都无语。娘想想，也无奈。泼泼把我们家的电话告诉了他江苏的大姨，那边的江苏音一直在催促着泼泼。娘只好把泼泼的事告诉阁僚叔，阁僚叔听过也无语，半天眼眶里开始流泪。阁僚叔说让泼泼走吧，我咋死都可以。阁僚叔开始放声大哭，我咋还不死呢。泼泼说不去了，好歹再维持几年。看几年后是不是能找上媳妇，现在农村的女孩已经缺了。娘也跟着流泪。终于，江苏大姨又一次催促的时候，母亲说泼泼你走吧。泼泼又问俺爹咋办。母亲说天塌不下来，你走你的，终有法子的。这样，娘就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到长途汽车站给泼泼买张票，让泼泼去江苏。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车站的站台。我领着泼泼去买江苏无锡的汽车票。泼泼似乎没有准备，一身家常的衣裳，破旧的大袄，仿佛一个归来的打工者。泼泼的确没有准备，他没有看出这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对于远方那个世界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那里是否能真正接纳他。所以，他只是抱着去那里看一看的心态。他给自己做了许多设想，但是，他又不敢过多地奢求。车站里人来人往，春节将至，人群熙熙攘攘，这个繁杂的世界呀，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人的命运。我给泼泼买好票，然后向四周环顾一下，我知道不会有人追逐泼泼的，但是环顾是一种本能。我把泼泼送到车上，再三叮咛他一路小心。泼泼毕竟没有出过远门。车缓缓地开出了车站，我目送着泼泼离开我的视线，离开我一生定居的小县城。这个虽小而又和老家两个世界的地方，让我一生过得坦然而欣慰。
　　 我是靠考学离开家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老家的县城工作。我的荣耀使得母亲锦上添花，她不仅用父亲的退休工资安度晚年，还因有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而更加骄傲。所以，在二奶奶离世后，母亲就是几个叔叔和几个姑姑的天然族长。母亲将泼泼放走了，她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自己给阁僚叔送饭。阁僚叔不吃，他真的打算饿死算了。娘也不好言语，就把饭菜放在桌子上。第二天，母亲照常送饭。阁僚叔还是没抵抗住饭菜的诱惑，他还是吃了。娘想终归不是个办法，就把几个叔叫来，通报放走泼泼的事。大家无语。娘说轮流送饭吧，一家两天，撑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
　　 过节时，我特地给阁僚叔带了份礼品。泼泼已经在江苏一家钢厂工作了，这个消息阁僚叔知道。我把礼品送给阁僚叔，母亲跟我一起掂着一碗肉菜。二叔这天值班，他也给阁僚叔掂来一碗肉菜。我们就谈论泼泼，从少知的信息里寄托对他的祝愿。阁僚叔脸色渐渐地露出了微笑，他也在为泼泼高兴。娘说让他大姨在江苏给他找个媳妇。大家都开始兴奋起来。黑屋里阴沉沉的，虽然有煤球火。但是，总感到不舒服。特别是阁僚叔久病后房间的气味，呆久了，能让人窒息。我不知道泼泼这八年里是怎样过来的。
　　 过了年，三个堂姑都来看阁僚叔。她们才知道泼泼去江苏的事，母亲就把任务也分摊给她们。三个姑姑没有推辞，只是需要来往拉阁僚叔去她们家。三个堂姑最近的离我们老家也有八里地。二叔和四叔一起给阁僚叔修理好一个架子车，然后将阁僚叔连人带被褥铺盖一起放在架子车上，开始他的周游生活。因为路远，一家半月，到时候轮流接。阁僚叔走了，空旷的黑屋闲置起来。四叔在小年后就去打工了，二叔，三叔也相继离开。村庄里开始忘记阁僚叔。再听到阁僚叔时，阁僚叔已经去世了。娘说，知道他没久撑。娘又说，你想，从这家拉那家，十来里路，不冻死也颠死了。娘掐指算算，总共没拉阁僚叔两个月。阁僚叔死了，草草地埋了，大家帮忙弄碗菜吃。没叫亲戚，连泼泼都没叫他回来，他刚上班，怕耽搁他。我也不知道影。
　　 再以后，泼泼的消息就只能从母亲那里了解了。没过半年，大姨就给泼泼找了个媒茬，女的竟然是个大专毕业生。两个人通过QQ聊天，结婚了。还照了婚纱照，就挂在我们老家的墙上。女大专生也陪泼泼在江苏钢厂上班，几年后生了两个孩子，还在城里买了房子。母亲越来越为自己的举动感到自豪。母亲在阁僚叔闲置黑屋的院子里栽满了桃树。阁僚叔院子挺大，足有三分地，母亲说闲着也是闲着，种一片桃树好吃桃。
　　 母亲一有空就去摆弄那一片桃树，我回家看母亲，也只能在她的小桃园里见她。阳春三月，桃花正在盛开，一朵朵粉里带红的桃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母亲正在给桃花人工授粉，用一个木棍头上绑个棉花团，一朵花一朵花地授粉。她头戴着我从云南游览区给她买的遮阳帽，认真地劳作。我说让蜜蜂授粉吧，这么费事。娘说，你懂个啥，这是品种红桃，就得人工授粉。我说不过她，只能在桃园里用手机拍桃花。拍着拍着，就来到了阁僚叔的黑屋前。黑屋的门锁着，还是那种老式褡裢锁。我上前推了下，尘土便飞扬过来。我急忙后推几步，等尘烟散尽，再走到门前。隔着宽大的门缝，我看见阁僚叔以前的床被和零乱的东西，大概是房坡塌陷的缘故，一道阳光从破洞斜射而入，照在黑屋的北墙上，浮沉下，我一下子看到了阁僚叔画的壁画，两个仙女俊俏的脸庞依稀尚存。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世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