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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乡医院和半个夏娃(散文)


作者:刘亚荣 童生,635.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11发表时间:2019-08-21 15:53:09


   十月的阳光,有股沧桑的味道。就在这个季节,我的女儿要出生了。
   那个早晨,贾医生空着肚子骑了二十多里颠簸的土路,通知我的母亲和婆婆。我心里着实又有点感动。
   我养过一棵仙人球,它庞大的身子几乎要涨破花盆,它忘了开花,十年没开过一朵。我戏称它是“公仙人球”。
   在春天,我趁杂草还没长起来,提水洇了灶台大的一块地,用铁锨深翻了,试着种过荸荠,撒过鱼籽一样的罂粟种子,却都没有发芽。后来,先后种过几沟油菜,几沟紫花苜蓿,这些都是我乡医院记忆黑白底片里的暖色调。它们和泡桐花、楝籽、皂荚刺、茵陈、金银花一起构成我独有的青春岁月。
  
   四
   花开花落,我在乡医院呆了十年。
   诊室东窗户对面,刺长得小刺猬似的皂荚树也长大了,肥硕的皂荚在枝头晃悠着。
   皂荚树、金银花、楝子树,都是这平原地区稀罕的树种,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在这里生根的,也许是乡医院从村子中心搬出来后,哪位有心的前辈撒下的种子。乡医院的人进进出出,元老宋医生已于去年春节去世,还有谁能说得清乡医院的往事。
   这个香橼,开启了一扇门。
   不仅香橼,包括很多炒制的草药,都经宋医生的手成为“良药”。
   宿舍东头是伙房。名义是,但不具备集体开伙的功能,各家轮流在这做一日三餐。春季宿舍止火后,生起这个砖砌的大煤火炉子,消毒,烧开水,做饭。很多时候,宋医生在这间屋子里炒制中药。草药的焦香味夹杂着焦炭味随着烟,从窗口飘出来,窜到树梢,屋顶,又被风吹散到院子里,构成独有的医院味道。
   炒杏仁前,要浸泡,然后晾晒。杏仁在水里,变胖,有的会撑开杏仁包裹的驼色外衣,露出白玉般的身体。炒制后的杏仁,身上带着黑斑点,闻起来有股杏的香苦杂糅的气息。
   “唉!这杏仁。”宋医生总是边簸杏仁边感慨。
   然后,接着说:“杏仁能治病,还能吃死人。”是药三分毒的道理我们都懂,但宋医生说的人和事还是让人难过。
   那年吃食堂,胖墩娘饿得睡不着觉了。看着明晃晃的月亮地,发愁。她把家里仅有的坛子罐子又倒腾了一遍,连一粒棒子也没有。坛子罐子都是空的,空了很久了。她还是幻想能倒腾出一把可吃的东西。
   就在放坛子的角落,她居然摸索到了一把杏核。这是胖墩有力气时和小朋友玩的玩具。胖墩娘一阵惊喜,她不敢用砖咂,怕惊醒别人,就一颗一颗的用牙嗑开。
   胖墩娘死了,那把杏仁要了她的命。宋医生没说胖墩娘去世的样子,只是说,一堆杏核壳凌乱地散在她脚下。现在难得见到明月,在阳台呆坐着,我常常会想起这个在明亮的月光下嗑杏核的女人。她年纪应该不大,四十岁左右。这个月光下嗑杏核充饥的女人的影子,我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晰。
   宋医生司药,但也给专门找他的人看病,有时候帮老乡配制一些丸散剂。他的理念很清楚,就是能为乡亲们省个钱就省个,从来不嫌麻烦。每次丸药丸,我、安、何三人个都参与,净手,蘸香油,把宋医生做好的药粉剂子放到手心,顺时针方向,碾啊碾,一会儿,一堆黑油油、大小相仿的药丸就好了。看着整齐码在纸上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药丸,宋医生总是无声地笑,清瘦的脸庞更显慈祥。这时候,我总是联想到慈悲二字。那时候,我还没有具体的庙宇的概念,所有对于庙宇印象的种种,均来自于老一辈人对毁去寺庙的讲述。宋医生的处方,字迹清晰,小楷的功底。剂量是常用的克,不是传统的钱。对于外来处方,老大夫的钱与克需要换算,宋医生门清,分毫不差。
   清明时节,院子里钻出一些土乎乎的茵陈,他就手采来,晾在窗台上。不用问,这味药的价格会便宜一些。院子里结的皂荚、皂荚刺,还有苦楝子,也入药,降低了药房中草药的损耗。
   六叔原来是防保科长兼会计,我离开医院时他是院长。六叔推拿按摩辅助治疗婴幼儿腹泻很拿手,常常在按摩中被幼小的孩子拉一身,带着酸腐味的绿沫沫粘在他身上也不恼。按摩推拿都不要钱,还耐心地将按摩的主要穴位教给孩子们的长辈。我女儿小时候消化不良,用这种方法也屡试不爽。
   记不清为什么,原本在村子中心的集市,搬到了乡医院墙外的大路上。每到一六大集,乡医院也不得清净。那些做皮革生意的人,衣帽光鲜的在集市晃悠。乡医院那点收入,常常让人感到钱袋子捉襟见肘。
   那几年,庄稼人很不容易,粮食不值钱,虫灾还严重。伏天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有机磷农药中毒的乡亲们来输液,突突的拖拉机一停,短不了有人被抬下来,有的一来都陷入生命危机中,没有意识,瞳孔散大,大汗淋漓,像刚刚从河里捞上来。有的太严重转院走了,也有的来不及治疗死去了。一家老老少少在医院哭得昏天黑地的。
   生命本来就很脆弱,可是还有人寻死。为啥寻死,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种地不容易,九十年代打工的人也不多。日子不好过,情绪肯定不好,也许有人得了抑郁症吧。每家都有用不完的农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天,咚咚喝上几口。被发现及时的,洗胃,输液,还能捡回一条命。发现晚的,可能在家就丢了性命。我的同学家境很好,妻子是民办教师,有个伶俐的儿子,为了一点值不得的小事儿,寻了短见。那时候,我在乡医院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钟表,经常有中毒或者寻死的人来治疗,我插胃管的技术极为娴熟,连六叔都佩服得不得了。可是还是有一些人死去了。农药没救了庄稼,反倒害了人的性命。
   还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输液上瘾,不输液就说自己不舒服。突然一天她再也不来了,原来她老伴去世了,她的医药费再也没法报销。
   也有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来医院输液的,这边输液,那相还有人骂骂咧咧。
   我更喜欢生小孩子的人家送来大大的“百岁”,这雪白的大馒头,点着鲜艳的胭脂,里面包着甜甜的红枣。给乡医院带来一丝喜庆。
   偌大的乡医院,因为没有钱打一眼机井,种不了菜,任荒草长了满院子。乡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来来去去换了几茬。人的心田也仿佛长满了草。
   院长为大家着想,集资从安国或者药厂进药,然后送到村子里的诊所,既省去村医进药的时间,也能增加乡医院工作人员的收入,两全其美的事儿。防疫的事儿告一段落,防疫人员为主力。药房里抽出了贾医生,往村子里送药,兼管这个机动药品批发站的财务。
   看着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药品周转得也很快,同事们都很高兴,仿佛看到了锅里多了肉,身上新添了可心的衣服……
   年底的一天,六叔好像很生气,脸都变了颜色。院长临时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开会前几天就不见了贾医生。原来贾医生的早出晚归另有隐情,他借送药的机会去村子里赌博,输了自己的工资,也输了大家应得的利润。不记得当时大家怎么激动了,“贾医生媳妇要上吊。”院长说了一句话,原本如沸水的屋子,突然沉寂了。虽然贾医生输了不少,但摊在同事们身上,也不至于吃不起饭。我盘算着自己的本钱会受多大损失,对贾医生极其愤慨。怪不得他重翻旧账,要走了他几年前赔偿我裙子的二十块钱。突然间,我不再气愤,只是为他感到悲哀。
   贾医生很快调走了,很多年,我和他再没有任何交集。
   就在前两年,突然在同学孩子婚礼上遇到他,人不显老,很热情,说日子过得很不错,也互相问询共同的同事和熟人的情况。我们都很高兴,像分别多年的好朋友。
  
   五
   家住虚云禅寺一旁,周末我总喜欢进寺院看看,这时候人不多,有着灰袍或棕色僧袍的僧人匆匆走过,也偶有香客烧香礼佛,但是没有喧哗,整座寺院安静地无人一样。每到初一十五,求佛的人如同进医院的人一样多,我想,这大多是精神诉求的驱使。我不信佛,只是觉得这是一处安静地。古佛殿两侧的古建筑构件我看过多次,唯独这次看出了椽字写成了橼。
   也曾在寺院吃斋,当时还录下小文一枚:“……我家前面不远处,就是虚云禅寺,我常常在傍晚暑气消退,或者雨后踱到寺里,不参佛,不烧香,只是四处走走,图个清净。寺院的东配房是斋堂,靠北是做斋饭的地方,常常看到几个中年女人在门口晾晒屉布。也遇到熟人约我一起吃斋。终是不敢沾佛家便宜。
   包岚姐姐写剧本需要到斋堂的现场,约好了一起在虚云禅寺吃斋。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天凉,雨不小心溅在身上,刺骨的冷。包岚姐姐背着一个大大的猪肘子来找我。阴天下雨,路又远,怕误了斋饭,姐姐只好背着大肘子进了寺院。虽然都不是佛教徒,这也成了问题,起码得尊重寺院的规定,肘子自然不能进佛堂,又不能进斋堂,两个人怀着罪过的心,像做贼一样,都不敢吱声,悄悄寄存在大门口一角。
   那天不饿,对斋饭没多大的感觉,包岚姐姐吃了两大碗,出了门,还不住地说:“好吃!好吃!”她惦记着再来吃斋,我却惦记着怎么做这条肘子。
   我本俗人,还是爱吃一族,这条肘子被我烧得咬一口粘嘴,香得不得了。剩下的碎肉和汤我加了白菜、海带、木耳、粉条和豆腐,炖起来,那一个香,引得佛跳墙。素斋有素斋的味,人间美食有人间烟火的味道,对于我来说,不是井水与河水的事。
   很久不吃斋了。年假可以去寺院走一遭,再吃一碗素斋,念一念旧事。”
   没想到,这个橼字扯出来一堆旧事儿。
   东侧的玻璃罩内,是明代的龙形凤形兽脊,还有晚清的垂击筒、兽吻、筒板瓦和虎头瓦当。虚云禅寺金碧辉煌,古称重胜寺,始建于后周,历史上曾几毁几建,现因一代宗师虚云大师名闻天下,我的乡医院只能算是一座小庙。功能却有相似之处,一个挽救心灵,抚平岁月的伤,一个解除肉体上的疾患,拯救生命。
   橼拼接了我记忆深处的碎片,这远在家乡百公里外的虚云禅寺,竟然成为我记忆的着陆点。
   宋医生是一个苦行僧,他身处的破败的乡医院,堪堪是一座救人于苦难的寺庙。当我站在云冈、龙门石窟,用虔诚的眼光打量这些由人缔造的佛,他们低眉顺目慈悲的样子,一下子会让我想起我的乡医院。站在我家阳台,入目的是虚云禅寺高大的后墙,墙后有“觉悟人生奉献人生”等几个大字。连衣裙事件,我始终没有把贾医生看做坏人,只是觉得他的行为不可思议,我想,造物主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他是亚当也是夏娃。他赌博,也并非人性里的恶,实乃蛊之所为,就如我拼命想飞出上辈人用秉性盘起的茧的束缚,拼尽力气,却还是摆脱不了血脉里的必然。倏然想起那年走在潴龙河大堤上,有一只鸟从我头顶飞过,那是我从没见过的鸟,它的羽毛扇着光芒,叫声凌厉,尖利如锋刃,划破我对天空、河、百草、树木、乡医院及一切事物美好的想象。
   夕阳照在虚云禅寺翘起的飞檐上,椽子隐在殿檐下。大雄宝殿里的梵音,从红色木条窗格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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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橼好似一根绳子,将虚云禅寺,香橼树,乡医院串联到一起。橼在寺庙,树木,乡医院会有不同的用处,也正因为这份不同,而相伴而生了不同的故事。怜惜路边香橼的命运,又不得不感慨乡医院中药香相伴的时光里,有太多不能忘记的人和事,以及因此拧成的心结。贾医生就是其中之一,作者书写贾医生,并未浓墨与他。可就好似迷宫一样的日子中,总是绕来绕去的遇到他,他的性格在种种遇见的过程中,呈现的淋漓尽致。一个人也好似一段时光的缩影。需要静心,才可以在寺庙的梵音中,参悟人生真谛。 此篇文章读来会有一种宿命般的纹理,带给读者一份源于人性的思索和启迪。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825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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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9-08-21 15:53:31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8-26 22:29:1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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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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