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义一皱眉，用目光不断提醒他纠正。可这小战士实在太紧张了，面皮涨得通红，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郭守义气急，压低声喝道：“第三名，手臂放松！”
　　 小战士猛抬头，被这一声吓慌了手脚，别人左转他右转，别人立定他向前，整个队列乱了营。听着观众发出的哄笑声，郭守义直觉得耳根发烧。
　　 操练一结束，他气呼呼冲到小战士面前，“你……”刚想火山爆发，小战士已经眼圈一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泪人一般。反倒弄得郭守义哭笑不得。
　　 “唉，豆腐掉在灰窝里——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这也叫兵？！”
　　 那一刻，小战士眼中怯弱的目光给他留下极深印象，也使他在全连战士中牢牢记住了杨永兴这个名字。
　　 哨位上已空无一人，周围也不见动静。郭守义心急火燎地扯开喉咙喊起来，连喊数声，才听有声应到：“我在这儿。”声音微弱，仿佛发自地下。循声找去，只见杨永兴瑟缩在一条小沟里，背靠土壁，面色惨白，双手紧张地平端着冲锋枪，枪口直指前方的小树丛。用恐惧过度而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那，那边，有特，特……特务！”
　　 战士们迅速散开，分左右包抄过去，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天已大亮，郭守义只得把情况上报。团长闻讯大惊，在军事重地竟发现敌人特务，这还了得！
　　 立刻调来两个步兵连，把周围山头都搜遍了，一直折腾到日上中天，才在谷底找到一只肚皮中弹，奄奄一息的山羊。
　　 处分决定很快下来，他们连被通报批评。连长警告处分，按事故的性质和影响，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郭守义懊恼不已，这算哪门子事嘛！从当战士开始到今天，他获得过数不清的荣誉。五好战士、先进班长、模范共产党员……同年入伍的战友中，他最早当连级干部。
　　 在他成长的记录中，别说处分，挨批评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回是真栽了，而且是栽到一个新兵蛋子手里。
　　 这次事故影响极大，使全连战士一下子关注起平时毫不起眼的杨永兴来。大家很快发现这个新兵不仅胆小，身上还有过多的钗裙气。比方说，见人就脸红，腼腆得像个小媳妇。再比方说，每晚睡觉总要仔细地在枕头上铺一块小方巾，还是绣花的。明明一个军人，不爱刀枪却喜欢养花弄草，床头窗台上用罐头盒种着棵不知名的野花，等等。战士们毫不客气地把一个“姑娘”的雅号送给他，见面姑娘长姑娘短，没人再叫他名字。在一群崇尚骁勇强悍的男子汉世界里，这雅号当然带有明显的贬意。
　　 为了有针对性地做好杨永兴的工作，郭守义与杨永兴的母亲通了信。他了解到生性怯弱的杨永兴虽然来自农村，但从小父亲去世，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把他带大，从不让他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由于过份溺爱，杨永兴长到十七岁还事事离不开母亲，晚上不敢一个人睡，不敢单独走夜路。母亲开始为他的前途担忧，一狠心让他参了军。
　　 郭守义的抽屉里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杨永兴母亲写来的三封信。这个朴素的农村妇女不会说华丽的语言，每封信里都少不了这句话：部队是个大熔炉，准能把兴儿练成好钢，交给部队，我放心。这是一个关爱儿子的母亲对部队的信任，对连队的托付。为着这份托付，郭守义决心一定要把杨永兴改造成一名合格的战士。
　　 还没等郭守义实施他的改造计划，风云突变，部队奉命开赴南疆前线，一场生与死的真正考验摆在他们面前。
　　
　　 四
　　 战前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不敢有丝毫马虎。郭守义每天从一睁眼忙到熄灯，无暇旁顾。但只要有一刻喘息的时间，他就会想到杨永兴，全连的战士中，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这个兵。
　　 有几次他到一排检查工作，曾遇到过他。本想对他说几句鼓励的话，不料杨永兴一见他，如同犯错的孩子见到严厉的父亲，惊恐畏缩的样子，让他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心里越发地对他不放心。
　　 中央军委终于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为了全歼对面松毛岭的守敌，前指决定派一支突击部队首先穿插迂回到敌人后方，堵住敌人的退路。配合大部队形成对敌的合围。
　　 五连被挑选为突击队，承担起这项最光荣艰巨的任务。全连指战员群情振奋，掀起一场战前思想动员的高潮。决心书、挑战书、入党申请书、血书……雪片一样飞向连队党支部。在热血沸腾的群体中，郭守义意外地发现了杨永兴的身影。
　　 杨永兴在连部帐篷前一会儿过去，一会儿过来，半小时走了七八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最后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走到郭守义面前。
　　 “连长决心，不，我有决心……我……”
　　 郭守义疑惑地抬头看着紧张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的杨永兴。杨永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手微微发抖地递给郭守义：是一份决心书！
　　 虽然娟秀的字迹仍缺少阳刚之气，但字里行间透出的真情却是那样热烈而慷慨，简直难以让人相信，它竟然发自杨永兴那孱弱的躯体。掂着这份决心书，郭守义的眼睛湿润了，是欣慰和激动的泪。从杨永兴身上他看到全连将士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有这样可爱的战士，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什么敌人不能战胜呢！
　　 穿插途中的困难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亚热带雨林山高坡陡，道路泥泞湿滑，更糟糕的是地图上标明的小路，由于久无人迹，都已被茂密疯长的灌木堵塞，需用砍刀开路艰难前行，行军速度大大迟缓。郭守义心急如焚，临行前团首长一再关照，突击连能否按时到达狙击阵地，是这次战役胜利的关键，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总攻发起前赶到。
　　 快到达指定地区时，与一股敌军遭遇了。听枪声敌人数量不少，纠缠下去很难脱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郭守义知道不能再耽误了，果断决定留下二班拖住敌人，大部队迅速撤出战场，绕道直奔目标。
　　 谁都知道，留下的人面临的将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郭守义与二班的战士逐个握手，是鼓励，更像是无言的诀别。握到杨永兴时，一向干脆果断的他突然犹豫不决了……
　　 敌众我寡，二班的每一个战士都必须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以一当十的勇气，杨永兴能行吗？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削弱了二班的战斗力事小，影响了整个穿插行动，五连就是战役失利的罪人！
　　 怎么办？换人？从其他班调一个骨干过来？想法刚冒头，被杨永兴的一声“连长”打断了。杨永兴的声音急切而诚恳，这个聪明的小战士已经从郭守义片刻的迟疑中读懂了他的内心。郭守义看着杨永兴的眼睛，蓦然发现他目光中一贯的怯弱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坚毅和坦然。这目光让郭守义怦然心动，也使他坚定了最后的决心。
　　 战斗胜利结束。郭守义回到当时与敌遭遇的战场，战场上尸横遍野，十分惨烈。二班战士全体牺牲，无一生还。但九名战士只找到八具尸体，唯独缺了杨永兴。搜遍了战场周围几百米的范围，毫无踪迹。杨永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战后按照惯例，杨永兴被列入“战场失踪”。这一失踪就是四十年。
　　 郭守义内心根本不相信杨永兴会失踪。做过多次努力，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所有可能的线索都查了，还是一无所获。后来，随着部队整编，原先参战的知情人天各一方，更是希望渺茫。再后来，自己转业退役，离开了部队，时光荏苒，一晃数年，也就慢慢放下了。
　　 直到接到战友聚会的请柬，如同海浪退潮后突兀而出的礁石，这桩心事又赫然重现在眼前。并使他再次下了决心：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杨永兴的下落。五连的聚会，所有战士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天，他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虽然距离聚会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五
　　 距河边县城东南约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百多米高的小山包，当地人称作“桃园山”。其实当初山上除了一些灌木丛并无一棵桃树，为何起这样的名字不得而知，也许在过去的某个时期，这里曾经有过大片桃林吧。
　　 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区和波光粼粼的芒麦河，往远处眺望，越过重叠的山峦，烟雨迷蒙处就是邻国。
　　 自卫还击战结束后，这里建成边境一带最大的烈士陵园，整个山包从山脚开始，烈士陵墓一个挨一个，一层层延伸直到山顶。
　　 当郭守义终于到达烈士陵园时，已是汗流浃背，气短胸闷。他是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一路走来的。
　　 阳光下的陵园寂静肃穆，只闻沙沙的松涛声。原先一人高的小松柏，已长成合抱粗的参天大树，张开密密匝匝硕壮的枝叶，像一顶顶浓荫的巨伞，遮挡住灼热的光线，庇护着烈士的英灵。
　　 近千块青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一行行傲然耸立，形态统一，排列整齐，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烈士们生前挺拔的军人身姿。每一块冰冷的石碑下面，都曾经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年轻生命，仅郭守义的突击连就有27名战士安葬于此。
　　 郭守义拾级而上，抬头仰望这片庄严的圣土，心里默默呼唤：“弟兄们，我来了！你们在天堂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穿行在如林的墓碑间，脚步尽量放轻，生怕惊醒沉睡的战友。大理石墓碑在阳光下耀眼炫目，刺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痛。
　　 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墓碑变成白蒙蒙一片……他觉得身体开始漂浮，轻得像一片树叶，晃晃悠悠飞起来落下去，脑子里飞速闪现各种说不清的画面，蓦然坠入死寂和黑暗中……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处树荫下的草地上，旁边有一人正跪着用手中的草帽往他脸上扇凉风。一看清这人的脸，郭守义惊愕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是一张严重残缺不全的脸庞，整个左边连耳朵带脸颊都没有了，像被刀齐刷刷切过一样，只剩一片没有毛孔的光洁的皮，左眼失明变成一个深陷的空洞。就连稍微完整的右半边脸颊，也布满坑坑洼洼的伤痕。这张脸别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猛一看到也是够骇人，够恐怖的。
　　 看到他苏醒了，那人松一口气，笑着说：“老同志，你刚才中暑了。喝口水吧。”说着从身上取下一个水壶递过来。在说话和递水壶的时候，他都有意识地避开左边，只把右边面孔对着郭守义。
　　 郭守义接过水壶，一眼认出这是他们那个年代部队配发的军用水壶。帆布背带已经洗得发白，水壶上的绿漆也磨得差不多脱落光了，但水壶保存得非常完好，看不到一点磕碰的痕迹。
　　 喝下几口水，郭守义感到舒服多了。边把水壶还他边连声道谢，问：“同志，你也是来……扫墓的？”从水壶上郭守义推断，他应该跟军人有某种联系。
　　 “不，我是陵园的管理员。”
　　 “哦？”这倒是郭守义没有想到的。
　　 “老同志，你给哪位烈士扫墓？我带你去……”说着他抓起放在一旁的拐杖，撑地一用力站起来。郭守义这才看清，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截断了，抓着拐杖的左手也只剩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
　　 他带郭守义走在陵园的小路上。木质拐杖头敲击着水泥路面，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在静谧无声的陵园上空显得异常清晰。边走边如数家珍地向郭守义做着介绍：
　　 “这是张永祥烈士，131团8连班长，总攻第一天牺牲的；这是谭家强烈士，攻打老街的战斗中牺牲的，当时还不满19岁；这是杜斌烈士，134团2连排长，广西人，是我的老乡……”
　　 郭守义从背后盯着他伤残的身躯，苦苦搜索回忆。有时脑子里火花一闪，好像想起什么，旋即又熄灭了。毕竟时间太久远，很多记忆已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这时，一直在前面自言自语的他，停下步子转身问道：“老同志，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给哪位烈士扫墓？”
　　 郭守义沉吟片刻，说：“我给所有烈士扫墓。”
　　 他点点头，若有所悟地：“那你一定是参战老兵了！”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也应该是个老兵吧？”
　　 他腰板一挺，操着军人的口吻说：“报告首长，我是135团8连3班战士张大宝！”
　　 “怪不得！”郭守义恍然道：“我说怎么老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原来是全军有名的滚雷英雄！军报上登过你的照片。”
　　 这个张大宝的英雄事迹在当年的参战部队中无人不晓。在一次战斗中，张大宝所在连队进攻的道路上遇到敌人布下的雷区，整个部队暴露在敌人的火力网下，多耽误一分钟就多一分钟伤亡，调工兵排雷已经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挺身而出倒地向雷区滚去，硬是用血肉之驱给部队开辟了一条通道。事迹传遍整个战区，被誉为“活着的黄继光”。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郭守义十分不解。像他这样的荣誉军人，一级英模，地方政府应该有特殊安置。再说他也不是本地人啊。
　　 “退伍回乡后，县里把我安排在一家福利工厂。虽然大家都很尊重我，照顾我，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欠缺点什么，每天吃不香，睡不好。两个月后，我主动要求回到河边县，我对民政局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到烈士陵园。这么多好兄弟留在这里了，没有亲人，没有灵堂，我愿做他们的亲人，永远为他们守灵……”
　　 他低头看见墓碑旁长了棵小草，伸手拔掉。对着墓碑安慰道：“小王，又着急了吧？别急嘛，你母亲肯定已在路上了，过不了几天你准能见到她。”走了几步，另一座墓碑前供着一包中华烟，还有一只盛满酒的玻璃杯。他轻轻用小指尖把漂浮在酒面上的草屑挑掉，感叹道：“老张啊，你小子真好福气。老婆又给你送好酒来了吧？这是第几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