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正在睡梦中，床头柜上的手机嘟嘟地响，不厌其烦地叫醒了我，又是爸的视频聊天请求，点开见爸在号啕大哭，他说，母亲喝了剧毒农药，正在镇医院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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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的伤心欲裂，弟的再三肯求，我不得不当即打了飞机票，回家已是次日下午。母亲还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输液，脸上白如纸片，双眼紧闭，生气全无，有如死人。昨晚看了电视节目，母亲明显反常，爸觉察到了，放弃了对渔池的照看，时刻防备着母亲。果然母亲趁上厕所的间隙，在屋山头的杂屋里拣了一瓶剧毒农药迅速地扭开倒竖进嘴里，被紧盯着的爸飞来一拳打掉了。母亲顺势倒在了地上，爸急忙扯开噪门啊啊地喊啦，呼天抢地的，悲凄的狼一样嚎叫，唤来了近处的渔民。孙有朋也来了。大家在爸的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垫上棉絮，将母亲抬上去平放着，爸开足马力向镇医院跑。是孙有朋骑着他那辆黑色摩托率先到医院联系医生，请医生迅速准备抢救的医疗器械。很快，手扶拖拉机停在医院的院子里，医院不让抬下母亲，就在车厢里给母亲洗胃，挂吊针。从母亲的嘴里生生灌进去两桶水，地上洇湿了一大片，像此时正杀过年猪。母亲不断地哇哇呕吐，基本上将喝进去不多的农药呕吐干净。这个洗胃的过程我曾亲眼见过，喝毒药的人痛苦不堪，不死都得被医生整得半死。好在捡了一条命，医生说已过危险期。大伯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摇着头轻蔑地说，吓谁呢？断定母亲喝农药只是表面动作，做做样子而已，像村里的黄大炮，哪才叫真想死，眨眼一瓶农药见了底，抬到半路就死翘翘了。母亲的嘴角不断地流出涎液，爸坐在她身边不断地擦拭，一盒餐巾纸即将擦完。我推门出去买纸，听到大伯并不掩饰的议论，内心沉重如山。
　　 母亲真的是想吓唬人的？她又想吓唬谁呢？在青羊岗村二十多年，她臭名昭着了，还有必要吓唬人？
　　 我定定地看着母亲一张布满浅纹的柿饼脸，几小时了也不见她睁开眼睛。是一番抢救折磨后的虚弱，还是因我们母女长期的敌对而无法突然的面对？爸示意我找个地方休息，从青岛乘飞机又几次转车的确有些劳累，弟在他身边，两人照料足以。爸送我出来，稍稍递给我一叠纸张，哑语说是母亲喝毒药后给他的，交待爸一定要交给我，说她对不着我，也对不住爸，对不住全家，下辈子一定变牛马来报答。
　　 是母亲写给我的长信。突然想起母亲是念过书的，念到高一，成绩相当的好，她自豪地说过，若是继续念考个好大学不成问题，只是家里穷不能再读荒废了。她曾发过感慨，说我有条件却不爱念书，她爱读书又没有条件。世界就这么捉弄人。握着母亲写的一叠长信，我哪有心思去睡觉？找了个偏静之处，我将母亲的文字逐句逐句地读完。
　　 原来母亲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信中母亲没有写明她心怡的男人的真实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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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喝农药与张三有关，她与孙有朋偷情是不能让张三知道的，市电视台播放范围两区四县三个县级市，青川县位列其中，“稻花香”节目贴近乡村生活很受农村人喜欢，在整个银州市收视率特别高。母亲的“光荣事迹”在“稻花香”栏目黄金时段播出，必然会被张三看到，且会惊掉下巴，从前可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呀！
　　 张三与母亲同村，大母亲两岁，在村小读书高母亲一级，一直到初中，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里。母亲高一时退学，想不到张三也跟着退了。他家比母亲家的状况要好，读完高中再考大学完全没有问题，况且成绩较好。老师舍不得，追到家里来了，说马上读高三，吹糠见米了，没有意外至少能考个二本。他爸好说歹说说不动他，扬起扁担就打，他依然故我。要知道在青川山区能出个大学生该是多么稀罕的事。家里人弄不明白，读得好端端的不读了，又没少他半分钱，想来想去想到了刚退学的我母亲，未必是在与我母亲谈情说爱？商量着一不读都不读了？问到毛家，母亲根本不承认，我读书不读书与他张三有鬼的关系？母亲是实话实说，的确是没与张三谈情说爱过，只是觉得张三像是兄长，经常受到他的关照，心中充满了感激，平时就直接喊他哥，张三都愉快地答应着，同学们真以为张三就是母亲的哥呢，人家就不敢随便欺侮他。
　　 表面看去张三是个开朗的人，与同龄人说笑自如，对自己感情的事却隐藏极深不轻易表达，他内心深处燃烧的火焰渐渐地被母亲觉察到了。
　　 母亲去县城的鞋厂打工，张三紧跟不掉队。母亲好奇，说哥呀，你怎么像个跟屁虫？张三不承认，鞋厂不是你家开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张三总爱跟着母亲跑。下班后母亲喜欢去看电影，张三率先跑到电影院，将母亲的电影票买好，还买了瓜籽和饮料等着母亲，就是不说出心底的秘密。他这个人，说别人的话眉飞色舞，自己的事却羞于启齿。进了电影院，母亲坐在张三旁边。母亲说，哥，再不要陪我来了行么？张三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说我在谈恋爱呢，我要同恋人一起来看呀，你夹在中间当电灯泡么？母亲看到张三的面孔立马灰暗下来，坐在靠椅上手足无措，表情异常复杂。当晚张三写了封长信次日红着脸递给了母亲，将内心的波澜一古脑儿宣泄出来。母亲及时回复，哥是傻瓜，妹哪来的恋人呢？骗你的。看你还说不说！收看回信，张三欣喜若狂，与母亲走上了正式的恋爱历程，像凡夫俗子一样拉过勾许过愿，今生今世永相爱。
　　 在县城鞋厂打工的时光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光，她与张三商量，卖力工作，多多攒钱，今后就在县城买房安家。
　　 可如此美好的希望被外公无情地掐断了。
　　 外公是个很精明的人，母亲与张三的恋情在山村早已传开，只是男方没请媒人过来戳和，可能张三的父母正在酝酿，不过没关系，外公根本不会同意。张三这娃外公是看得上的，扎实不张狂，勤劳有礼貌，一看就是个好娃，只是他父亲张驼子外公不喜欢，或者过去喜欢如今不喜欢了。要说张驼子在山村是个能人，嘻嘻哈哈的与村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关系都不错，承包了村里的榨油厂，聪明加勤奋，很快发了财，修造了两层新楼房。而这个时候张驼子迷上了赌博，俗称吃蓝宝饭，女人想方设法管不下来。他的喉咙越赌越粗，不满足于村里的小赌小闹了，竟然去了沙市的地下赌庄，带去的钱输了个丁光，还在赌场借了不少的高利贷。几日后回来债主跟着来了，要钱，说明了不给钱下膀子。张驼子四处借钱，卖房屋卖油厂才打发债主出门。这一棒将张驼子打入了旧社会，成了山村最贫穷的人家。若是张驼子不手贱，依旧将油厂办得红红火火，外公是乐意将母亲许给张家的。张驼子不甘受穷，贷款买了辆小汽车，专门做收购生猪的生意，跌倒了要爬起来。外公不相信他一年两年爬得起来，一辈子都不一定爬得起来了。张驼子请媒人上了外公的门，外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张家若是真想结亲，要准备好二十万彩礼。我的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二十万元是个什么概念？外公说他不是贪财，给姑娘存着呢，怕姑娘嫁到男家吃亏。显然是不同意的意思。当时舅没找对象，若是找了对象，人家也要二十万舅又拿得出来？外公一家还住着土墙屋，虽说不欠外债，家里也并不富裕，也可能是舅还没找到对象的原因。母亲料定外公是想利用她讹诈一笔钱，好顺利完成舅的婚姻大事。一进一出，两不吃亏。张家得到回复，不再言说。母亲却不依，我的事情我作主。张驼子明确表过态，自己欠的债自己还，绝对不会祸害子孙，若是哪家姑娘看得上张三，给他们张罗婚事之后，修三间平房他们单过。这个条件不差吧？况且母亲与张三身强力壮，同在县城打工，结婚之后不一定在乡下居住，三年？五年？八年？钱就攒够了，在县城里买房。外公恶了母亲一眼，说母亲不知天高地厚，你看村里人哪个不勤奋？辛苦一辈子有几人发了财？反正与张家的事免谈了，而且不再准允去县城。去县城便会与张三搞到一起。于是母亲被焊在了屋里，外公严加看管。母亲这么泼辣的人，外公威风凛凛也很难管得住，她时刻做着逃跑的打算。恰巧舅在广州回来。舅在广州一服装厂打工，老板是台湾人，年纪比舅稍大一些。舅巴结老板，说青川山不太高，林却密集，野鸡特多。老板特爱打鸟。以前有汽枪，现在不准用了，国家禁止打猎，但老板想打鸟的心却一直蠢蠢欲动。在荒山野林奔跑该是多么惬意的事。舅告诉了老板一个办法，若是捉野鸡，就在山里挖陷阱丶放铁夹，若是捉鸟，就用弹弓丶施鱼网。老板便开车带着舅一同到了青川。老板听说母亲在县城鞋厂打工，嗔怪着舅，怎不带着妹子到广州来？来我服装厂呀。一个女同志，在工厂里上流水线该是多么辛苦的事，工资还低。一个月有五百块钱没有？外公说有五百就好了。三百。老板挥舞着戴着板箍金戒指的手，说这样好不好？妹子，你到我厂里去，搞质检，天天坐办公室，工资一千。说得外公心花怒放。那时县委书记都拿不到一千元的工资。而母亲没放到心里去，一直想着如何逃出家里，到县城找张三。实际上因为放国庆假，张三与母亲回乡下之后一直没有上班，知道外公将母亲囚禁在家便没有心思上班了，此时正隐在外公家门前不远的树林里向这么凝望，看着外公家的大门敞开着，雪亮的灯光扑出门外，时而见外公或是外婆进进出出，就是不见母亲的身影。这样的夜晚有几天了。张三住在另一个山冲里，每天都得趁着夜色走三四里的山路，半夜之后摸黑回家。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来外边的山墙下抱木柴，火堂里的木柴烧完了等着添加，张三灵机一动学了声狗叫。母亲的听觉异常灵敏，分辨出是张三深情的呼唤，悄悄躲开光亮，迎上前去，拉着张三的手在树林里拼命地逃跑，翻过一座座山丘，越过一道道沟坎，一次次被树根和杂草拌倒，两人跌落在地，又迅速爬起来，甩掉了不知几个山村，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林，四野了无人烟，双方才顿着脚步，倒在松叶疏软的地上，拥抱在一起。恢复了元气，双方有了精神，母亲毫不犹豫地宽了衣带。很可惜，母亲将她神圣的第一次交给心爱的人儿，却没有半点收获，播了种没发芽。多么希望我就是他俩激动后的结晶。完了事，他们谈现实，谈未来。不见了母亲的影子，外公该是如何气愤，一定是暴跳如雷，家里有稀客又不便发作。母亲说肯定不能回家了，县城的鞋厂也不能去上班了，我们干脆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打工。张三绝对同意母亲的观点，外公的性格他是了解的，肯定不会松口将女儿嫁给他，即使已经生米煮成熟饭。然而两人净身出门，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半分钱的车费。母亲和张三都不怕，两个大活人，这点困难不足挂齿，两人是长了脚的，走出山林，随便找个小集镇打几天工，在餐馆里洗碗打杂，在建筑工地活沙提灰桶，钱多钱少无所谓，凑够车费就行。两人吃得苦耐得劳，在哪个地方都能生存。到时候安家立业有了孩子，还怕家里人不认？张三倒不怕，与父母亲没矛盾，双亲是认可这桩婚事的。只是外公这个犟遭瘟不认可，还强烈反对，拼命阻挠，若是有了外孙他定然要改变态度，热情接纳他们。困难是暂时的，希望是美好的。一对年轻人坐在遮天盖地的树林里，嗅着松树油脂浓郁的清香遥望未来。中秋之后气候适中，斑鸠或是野鸡的叫声在林子里清脆悦耳，夜虫的轻唱弥漫在每一处空间。二人相拥着睡在松叶厚实的地上，各自做了一番好梦，又被夜里的凉意惊醒。还是乘着夜色逃吧。四周没有光亮，难与分辨方位，只是觉得来的方向回转不得，来时的指向依稀记得，就沿着来时的指向跑。前面总有或大或小的公路，总有鸡犬相闻的人家。正手拉手前行之时，听得咔嚓一声闷响，母亲哎哟着矮下身躯，右腿钻心地疼痛。一只脚被猎人安放的铁夹子夹住了。借着树缝中漏下的微弱的光亮，张三连忙将母亲搀扶着坐在地上，帮母亲退下了铁夹子。母亲的腿被夹出血来，肿胀丶疼痛，一时无法站立起来，口中骂着猎人是抢犯、土匪、流氓、挨刀杀的，是断子绝孙的。张三束手无策，坐在母亲的对面轻柔地捏着她受伤的腿。然而就这样困着肯定不行，巴望菩萨保佑，前方即是一条公路，公路上突然驶来一辆汽车，即使跪在路中央也要祈求人家捎上他俩一路远去。虽说逃离郑家有些远了，但仍有可能被外公追上来。外公年轻时打过猎，对远远近近的山地如熟悉自己的指头。张三蹾在母亲面前，母亲忍痛爬上了张三的背，由张三一步三晃地背着向前走。万能的菩萨呀，救苦救难的菩萨呀。翻过一道丘陵，山脚下居然真的现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碎石公路，在月光下有如一条灰白色的带子。更令人兴奋的是两束汽车灯光自远处摇摇晃晃而来，是一辆小车。张三安放母亲在路边的草地上，自己扑通一声跪在了路中央。
　　 小车几乎是挨着张三的头停下了，车门应声而开，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是台湾人，一个是舅舅。他们在这块荒山上施了铁夹子布了鱼网，半夜后是来看收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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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棒打鸳鸯两边分。母亲被外公扇了两巴掌，强行被架上了台湾人的小车，一路南行。到了广州，台湾人安排手下腾出一间办公室，让母亲住下了。舅本来是裁剪车间的拉长，相当于小组长，暂时不需上班，专门照顾母亲的生活，工资照发。每日有医生上门服务，无非是打消炎的针吃跌打损伤的药，又没伤筋动骨，几日之后母亲基本痊愈。台湾人开始想安排母亲搞质检，属轻松活，但搞质检要跑车间，母亲右脚刚刚受过夹伤，跑来跑去不好，便干脆安排母亲坐办公室算报表，配合会计工作。会计是专业对口的大学生，对业务熟练精通，根本不需要母亲插手。若是母亲插手反倒将帐目搞混乱。母亲无事可做，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想心事。张三在哪里？家里还是县城鞋厂？想到走时张三跟着台湾人的小车追赶哭喊，心里便掐着似的疼痛。台湾人的办公室在隔壁，经常抱个茶杯过来嘘寒问暖，母亲却没有一个好脸色。舅劝母亲，这是几舒服的事？工资又高，每月一千，一般人哪里想得到？你还不知足，还不知道感恩。舅认为是台湾老板看了他的面子，有炫耀之意。母亲仍然想着他的张三，并不安心现在的工作，跟着张三苦也甜呢。一日半夜，服装厂安静下来，母亲想着逃跑，走到门口，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拦下来，母亲编造了几种外出的理由，保安根本不听，说是老板交待过，谁放母亲出去谁负责，母亲外出买东西保安可以代劳，舅也是可以代劳的。舅明白母亲的心事，说你何苦呢？跟着张三，全家人都不同意。张家欠了一身债，牛年马年也还不清。你安心在厂里干，哥给你物色一个好夫君，肯定比他张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