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闷委屈道，革命……也、也不能没有媳妇……
　　 看你那个出息！刘来喜沉默了片刻，说，没媳妇，也不能生地插耧，瞎胡整吧？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不改你这臭路数，当心把小命搭进去，那张亚婵他哥，你不知道是个二杆子？
　　 丁二闷不吭声。
　　 刘来喜又说，不是早给你应过了么，只要你好好跟着我，甭愁没有个媳妇。这事你放心好了，由我来给你操持。
　　 丁二闷眼睛亮了下，殷殷地望着刘来喜，难为情地笑了。
　　
　　 三
　　
　　 丁二闷不敢往宣传队跑了，革命的积极性却没受到多大影响。积极革命的同时，时刻盼着司令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一晃半年工夫过去了。刘来喜没有和张亚婵搭上线，却跟另一个女演员杜香灵黏上了，至于给丁二闷说媳妇的事，一丝丝动静也没有。丁二闷扛不住劲了，悠着心问了两次刘来喜。第一次刘来喜说，说下了一个，话给了人家，这不是等人家回消息吗？人长得蛮心疼，你小子有福。第二次，刘来喜忽然变了脸，说，这种事儿，能是三棰两梆子敲定的吗？心急能吞下热豆腐？你丁二闷整天把这件事挂在心上，还有革命性没有？
　　 刘来喜这番话，让丁二闷的心，从头顶凉到了脚跟。丁二闷想，原来刘来喜在忽悠他，就跟他忽悠撇骗那些外地人，完全一样的，拿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拽着他，只添碳，不点火，硬硬地把他当猴耍呢。革命的激情，顿时低落到了冰点。
　　 革委会成立了，刘来喜当上了革委会主任。有一阵子，形势忽然吃紧了。刘来喜又将丁二闷喊来，要他将牛鬼蛇神弄一起，白天押着去公社挖地道，晚上集中关大队部，由家里人送吃喝。说完，补充了一句，现行分子王子名，被正式逮捕了，他老婆王翠雪不服，疯狗一样去县上闹腾，这次也把她也整上。
　　 对这一类事情，丁二闷早就没新鲜感了，加上刘来喜后来绝口不提给他说媳妇的事，丁二闷满脸不乐意的神情，拿斜眼瞅了下刘来喜，把头卖向了一旁。刘来喜瞬间上火了，大声训斥道，咋？是不是不乐意？让你干，是瞧得起你。再敢胡拧刺，连你也一起挖地道，你信不信！
　　 丁二闷知道刘喜来能这样说，就能这么做，心里立马犯了怂，没吭声转身离开了，算是应承了刘来喜。
　　 将男女牛鬼蛇神弄一起后，丁二闷意外发现，原来这个王翠雪，也就三十三、四岁年纪，不仅花眉花眼，而且身段苗条，人样儿居然心疼得很很。莫名其妙地，丁二闷的神经，一下子就给兴奋了。加上这个王翠雪，不像其他牛鬼蛇神整天耷拉着一张脸，而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根本没把监督改造当回事。那笑声，那说话声，一阵一阵地往丁二闷耳朵钻，简直就跟银铃儿一样，不断撞击着丁二闷干渴的神经。
　　 王翠雪被关起来后，最大的问题，是两个娃娃都在念书，没人给他们弄吃喝。鬼使神差地，丁二闷让五婆每顿多做了一些饭，将两个娃娃放学后，接到自己家里吃，另外给王翠雪带了一份饭。那个王翠雪，没想到丁二闷会这样做，心里既惊讶，又感动，想也没多想，将丁二闷带来的饭吃了。末了，干脆将家门的钥匙，交给了丁二闷。
　　 王翠雪的做法，给了丁二闷莫大鼓舞，对王翠雪和两个娃娃的照顾，越发周详了。
　　 这事传到刘来喜耳朵，可把刘来喜鼻子气歪了。立马将丁二闷喊了来，将桌子捶得雷一样响，气愤道，丁二闷，你狗东西知道你犯下啥罪行？
　　 丁二闷拿手摸索着烂顶，斜着眼睛朝刘来喜瞅着。
　　 斜着你的瞎眼瞅啥瞅？刘来喜吼道，你中了阶级敌人的美人计，丧失了贫下中农的立场，知道不？
　　 丁二闷不吭声。
　　 刘来喜说，王子名污蔑大好形势，是个地道的现行反革命！你跟他老婆轧姘头，得是也想当反革命？
　　 丁二闷脑袋一晃一晃地，不吭声。
　　 刘来喜再次用拳头擂着桌子，你别给我耍死狗！你给我一句话，你是要革命，还是要王翠雪？
　　 丁二闷眨巴着眼睛，半天哼唧道，两、两个……都、都要。
　　 放你的狗屁！刘来喜怒吼道，只能要一个！要哪个？
　　 ……王翠雪……
　　 啪！啪！刘来朝丁二闷脸上搧了两巴掌，抬腿踹了丁二闷了一脚，滚！立马给我滚！你这条菜狗！
　　 丁二闷窝着腰，捂着肚子，嗳喲道，这事能怪我吗？你给我说的媳妇在哪……
　　 刘来喜噎了下，嗤之以鼻道，滚滚滚，尿泡尿，照下你那个球眉眼，还想有媳妇？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别想！
　　 丁二闷嗫嚅道，这、这些天的工分……给我转队上去……
　　 转你个头！统统作废！刘来喜气势汹汹道，跟阶级敌人老婆搞破鞋，还想挣工分？想了个美！立马给我滚，不滚给你开批斗会！
　　 丁二闷大不悦，却不敢再吭声，悄声地退出来，喉咙焦躁干渴得象着火。
　　 后来，王翠雪被放了出来。
　　 王翠雪被放出来后，径直来到五婆家，说她相见丁二闷。
　　 五婆对她说，刘来喜那个丧良心的，把我家二门欺负走了。
　　 王翠雪一惊，欺负走了？走到哪咧？
　　 五婆说，两个人吵闹后，二门在炕上躺了两天，后来就不见人了，不知道到了哪去了。
　　 王翠雪想，丁二闷又去外面逛荡去了。
　　 一个多月后。一天，王翠雪去村里代销店去买盐，没成想路上碰见了丁二闷。王翠雪走上前，小声问道，你跑哪去了？啥时候回来的？
　　 丁二闷望着王翠雪，脑袋一颤一颤的，苦着脸，没出声。
　　 王翠雪说，晚上来我家一趟。
　　 晚上，丁二闷来到王翠雪家里。进门后，手在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二十块钱，给了王翠雪。
　　 王翠雪问，这么多钱，从哪弄的？
　　 丁二闷说，给朋友帮忙拉些低价煤，你用你的。
　　 王翠雪说，你能给人家弄下煤？得是又撇人了？这钱我不要。
　　 丁二闷却愤然唾骂道，狗日的刘来喜不是人，早晚我要放了他的血。
　　 王翠雪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还记那些事干嘛？你也不想想，你这个样子，能革个啥命？刘来喜那是忽悠你，利用你。
　　 丁二闷说，算了？那不便宜了他？你这个家，不也是他害的？
　　 王翠雪眼睛红了，说，天害人要命，人害人增福。他刘来喜手再大，把天遮不严。别想那些糟心事成不？把心收回来，别再撇人了，好好给生产队出勤，把咱两家自留地伺弄好，我就跟你交往……王翠雪说着，忍不住哭泣起来。
　　 丁二闷呆呆地望着王翠雪，两只眼睛使劲挤了挤，也滚出了几滴眼泪。
　　 王翠雪哭着说，你人样赖，心不赖……
　　 这天晚上，丁二闷没回家，第一次搂着女人睡了觉。
　　 丁二闷变得安分了，不再革命了，也不再撇人了，一天到晚上地干活。只是剥杀死猪死羊的营生，又开了戒，时不时会让五爷五婆和王翠雪锅里，飘着荤腥儿。
　　 儿子的表现，让五爷五婆格外高兴。儿子革命没给自己革下个媳妇，可毕竟好下个女人，何况人家王翠雪，人长得端端正正、齐齐整整。这种事搁在农村，虽然不规矩，不光彩，但儿子毕竟没枉来这人世一场。五婆对儿子说，为人可不敢丧良心，好好待承人家翠雪娃，人家图了咱个啥？
　　 村里人对王翠雪的做法，褒贬不一。有人说，这年头，一个女人赘两个娃，挣死命也没法往下活，那也是走投无路啦。有人说，王翠雪年纪轻轻的，熬不住火了，吃脏物哩。既然找，就找个象点样子的，让烂顶趴在肚子上，那不把人恶心死？也有人说，王翠雪人家有她的盘算，一来呢，拿丁二闷止心慌，二来呢，使他的力气和钱财哩。若不是家里出变故，丁二闷连王翠雪的味，闻都闻不上。
　　 刘来喜对王翠雪和丁二闷这件事，鄙夷道，知道这叫啥？这就叫猪对了狗了，屎对了粪。
　　 不管村里人咋议论，咋描画，丁二闷只听五婆的话，一门心思地恋着王翠雪，王翠雪也不嫌弃丁二闷，两个人来往得很密切。
　　 发展到后来，丁二闷不光天天为王翠雪家干活，还将家里的东西，往王翠雪家里搬弄，弄得五爷五婆家徒四壁了。村里人骂王翠雪更凶了，说王翠雪黑着心肠哄骗二闷那个傻子。有人撺掇五爷和五婆，上门去找王翠雪，教训下这个恶婆娘。五爷五婆思来想去，始终没动手。五婆流着泪说，我啥都明白，说到底，人是真的，东西是假的，要是没有王翠雪，我家二门想叫人哄，还没人哄呢。
　　 常年往王翠雪家里跑，照常理，丁二闷得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好长一截子路呢。可丁二闷知道，她跟王翠雪交往，怎么说，算不上是光明正大。于是丁二闷不走村里的官道，每次都要绕道到村子后面，从那里的庄稼地里往西走。这样时日一久，就给庄稼地里踩出了一条道。有人将此事报告给刘来喜，刘来喜将丁二闷和王翠雪喊到大队部，劈头盖脑臭骂了一顿，处罚他俩拿着铁锹，将那条道儿，从头至尾深翻了一遍。
　　 没路可走了。王翠雪问丁二闷，往后咋办哩？要不你就别再来了。
　　 第二天，丁二闷干脆搬到王翠雪家里，两个人过在了一搭儿。
　　
　　 四
　　
　　 终于有一天，刘来喜下台了，原来的支书又上台了。
　　 这件事儿，让丁二闷格外开心。几次想去众人面前，臊臊刘来喜的脸皮子，都被王翠雪拦住了。
　　 正当丁二闷无比开心的时候，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出现了。这一天，王翠雪男人王子名，突然回家了。
　　 这天晌午，丁二闷给王翠雪家的包谷去培土，下地回到村口时，遇见五爷立在村头等着他。五爷神色有些慌张，将儿子一把拽回了家。儿子问，爹你这是弄啥哩？翠雪在家等着我吃饭呢。五爷说，还吃啥饭哈？人家王子名回来咧！
　　 啥？你说啥？丁二闷愣怔了一下，他是现行反革命，咋就回来咧？是你看错了人，还是他偷着跑出来？
　　 五爷说，别胡说，监狱把人家放了。
　　 丁二闷说，回来他回来，反正那个家，没他的份儿了，我这就看看去。说着话就要出门去。
　　 五爷、五婆双双要拦他。儿子一把将老两口豁开，说道，你俩怕啥些！我晓得，这事迟早都得发生。王子名他回来得正好，我去跟他把事情说清楚。
　　 五爷说，你傻呀，你能跟人家说个啥？
　　 儿子说，我能跟他说个啥？我要把他从那个家里撵出去！眼下就看谁争过谁？说完话，出门了。
　　 来到王翠雪家里，丁二闷看见，一家人围在一起正要吃饭。突地有一股火，从丁二闷心头窜起来，丁二闷伸手将桌上的碗碟撸到了地上，指着王子名大声喝道，你是谁？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家！
　　 王子名显然知道王翠雪和丁二闷的事，脸气得铁青，却没有吱声，低头走出了门，去了东边屋子。王子名原来是个小学老师，因为说了一些牢骚话，被抓了起来。
　　 王翠雪惊恐道，二闷你干啥呢？快回你家去！
　　 丁二闷大声说，我哪里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瞅着王子名从屋门走出去，只觉得一股豪气在腔子里升腾。
　　 天黑后，丁二闷象往常那样，有理气长地上炕睡了。王翠雪不知道王子名去了哪里，急得一身身出汗，只怕这家里酿出啥祸患来。王翠雪立在炕头前，拉下脸对丁二闷说，你狗熊今晚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把老支书喊来！
　　 丁二闷说，想喊你就去喊。说完拿被子将头蒙住，再也不吱声了。
　　 眼瞅着躺在炕上的丁二闷，王翠雪将这个不醒事的货色没办法。
　　 差不多三更了。王翠雪坐在椅子上，突然说了一句，那好吧，你狗熊安心地睡吧，我这就去死，死了你就甘心了。说完就要出门去。
　　 王翠雪本打算将五爷五婆叫过来，让他们把丁二闷领回去，没成想丁二闷听了王翠雪的话，呼啦从炕上跳下来，光丢丢地抱住王翠雪不松手。
　　 两个人正在撕扯时，两个公安突然冲进了屋。
　　 放开手！公安人员断喝了一声。其中一个上前揪住丁二闷，一甩手将丁二闷甩倒在地上。
　　 丁二闷懵懵懂懂爬起来，刚将衣服穿上身，就有一把冰凉凉的铐子，套在了他腕子上。
　　 关了半个月，丁二闷被放了出来。他气愤不已地想，简直没有天理了，连公安也这样欺负人？却不敢去王翠雪家里纠缠了。
　　 很快人们发现，村子里看不见丁二闷了。
　　 对丁二闷外出云游，村里人习以为常了。起初村里人以为，他肯定又重操旧业了，去哪里混吃混喝去了，逛荡一阵子，他就会回来。
　　 五爷和五婆也这么想，如今没有人牵住他的心，他肯定不会在家里呆。
　　 然而丁二闷这一走，再也没回来。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五年过去了，始终不见丁二闷的人影子。
　　 这时候人们又猜测，眼下改革开放了，丁二闷做事太猛浪，不会是犯下啥案了，被公安给逮住了？有人说，靠丁二闷那个水平，瞎眉失眼到处乱撞，犯案也犯不下啥大案，八成吧，这世上没他这个人了。
　　 听了旁人的议论，五爷和五婆觉得，儿子真的可能不在人世了。从此遇到四时八节，便会老泪纵横地给饭桌上，多摆一双筷子和一碗饭。
　　 去年过罢大年，村里去河南探亲的一个媳妇回来后，说她在郑州火车站，看到个要饭的，模样可象二闷了，不过那人只有一条腿，不知道是不是二闷？这话传到五爷五婆耳朵后，老两口当下就急了，不管是不是儿子，五爷都要去看一眼。第二天，五爷和本家一个小侄孙，一起赶往了郑州。
　　 果不其然，那人就是丁二闷，一条腿真的没有了。五爷看到儿子时，他正拉着一条腿，跪在车站广场一块空地，一只手拄着一根木棍子，朝过路的人要饭呢，周围立了一圈人看热闹。很冷的天，儿子只穿一身单衣，大半截好腿，裸露在外面，青黑青黑的，浑身脏兮兮，乱蓬蓬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五爷扑上前去，抱住儿子失声痛哭，要儿子跟他回家去。丁二闷不愿意回家，五爷和侄孙两个人，硬是将他拖到火车上，这才将他带回来。
　　 五婆摸着儿子的断腿，泣不成声问，这腿咋就没有了？为啥不知道回家来？
　　 儿子眨巴着斜眼，脑袋一颤一颤的，拿手摩挲了下烂顶，含糊其词道，被车撞了，锯掉了。
　　 如今的丁二闷，快要七十了，整个人看起来，不象样子了，耳朵也背了，和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两只手开始和脑袋一样，在哆嗦地颤抖，脸上的神情，也是死哩吧唧的。好在他的五脏六腑没啥大毛病，每天架着一根拐杖，在村子里转悠，夏季找块树阴歇歇凉，冬天找个旮旯晒太阳。
　　 五爷和五婆在找到儿子后不久，先后下了世。丁二闷由村里低保着。村里的人，如今很少骂二闷，很少提及他当年革命的事了。村里人都说，比较着论，二闷比刘来喜好多了，他撇人，从来不撇本乡本村人。遇到过年过节啥的，都会有人给他送饭送菜。
　　 王翠雪也老了，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后，过着自个的日子。她和王子名单另着过。自打丁二闷被找回来后，王翠雪时不时会去丁二闷家里，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事情，也不怕旁人笑话。她男人王子名，权当没看见这些事。
　　 人们说，王翠雪算是个有良心的女人。
　　 村里人很幽默，说丁二闷和王子名两个人是挑担，而且不知道啥时候，又给丁二闷起了个绰号，叫金鸡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