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画柜(中篇小说)
柜子的四脚刻成葫芦状,柜面分成四扇,四扇都打了双边黄框,黄框的拐角做成万字结。中间两扇开门,门中间是一竖橕,上面的锁扣是钨铁的,锁着一把小锁头。柜底对应四扇的是四个抽屉,抽屉上的拉手是木刻的圆钮。柜子整体漆了褐红,四扇都画了画。第一扇上画的是两只鸳鸯,一只的头倚在另一只的脖子上,另一只扭头看,目光温柔,几条嫩嫩的柳枝从上面垂下,叶子鹅黄。第二扇上画的是一条鲤鱼,游动在两朵荷花之间,一朵花近,一朵花远,鲤鱼的尾巴泛起浪花,把近的那朵荷花荡得摇晃,向远处那朵荷花游去。第三扇上画着的是两只大雁,比翼齐飞,下面是一片浩渺的秋水,芦荻苍苍,被风吹向一边倾斜。第四扇上画着一树老梅,上面白雪皑皑,点点红花在雪中绽放,梅枝上站着两只白头翁。看着画,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了。我一边流着泪,一边摸着柜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手指一寸一寸划过,像划过张凤存的身体一样怜惜。油漆滑腻紧致,仿佛人的皮肤,却没有一点点皮肤的温暖,透着冷冷的凉。我打开门,探头往里头瞧,柜子里有一股新鲜榆木的甜香,里面空空荡荡。我爬进去,柜子的大小正好能躺下我,我躺着,让眼泪像霍林河水一样肆意流淌。哦,如果我死了,就用这柜子做棺吧。
张凤存走了,再也没回来。
开始那段时间,偶尔还会有人提起他。没过多久,生产队解体,榆村人分到了土地,就都忙了。只有他娘见了人就说,分了地,凤存怕是也该回来了。又过了很久,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了,只有我爹抿上几口酒,还会提到他,骂。最后又总会落到我身上,说他和娘要是死了,谁来照顾我。我爹不知道,现在我一点都不想什么张凤存王凤存狗凤存的了。
躺在柜子里那天,我是想死的。后来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的屋子明晃晃的,到处都摆满了柜子,柜子上画了各种各样的画,这是张凤存画的吧?喔,他走了,看看他画的柜子吧,我低着头,弯着腰,在一副副画上摸着,像摸着张凤存的脸。我从一朵花瓣摸起,然后是花叶、花枝,摸完了,再去摸鲤鱼、摸小鸟、摸小孩,摸着摸着,好像有什么拽着我的手跟着画上的笔道道走,走着走着,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一副画应该从什么地方起笔,什么地方收笔,也知道了什么样画应该用什么颜色——摸到后来,一个柜子的门忽然开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姑娘冲我咯咯地笑着,说,你来啦,快进来吧。那姑娘很美,是榆村再也找不出来的美人,手里还拿着一支画笔。我问,你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啊?你怎么认识我?她说,傻样,你不认识我啦,我就是你啊。我说,你还说我傻,你比我还傻,你是你,我是我,我怎么能是你呢?她说,我是你的前生啊,我来渡你啊。我说渡?你也会划船?她把画笔往我手里一放,说,对啊,拿着吧。我接过画笔,说,怪不得的,这些柜都是你画的啊!她说,对啊,是你画的啊。我还愣在那里,她一把扯过我,说,进来吧,我一个趔趄,醒了。
醒来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爬出来,再看张凤存给我的柜子,就看出画上的许多毛病来了,比如那鱼,画得死了,眼睛一点活气都没有,看着的方向跟游动的方向别扭。再比如那大雁,羽毛的形态跟芦荻的方向不对劲儿,正在飞的大雁的羽毛是不会被风吹起来的,还比如——反正从第二天起,我就画柜了。我把小船划过河,也不锁,往棵树上一栓就走了。一开始我不在榆村画,也不在嘎罕诺尔镇画,我去别的地方,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也不计较钱多钱少,不给钱供我吃顿饭也行。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没法呆在船上,没法呆在家里,只有不停地走,不停画柜时,才能填满我心里的空,画的时候,我又觉得和张凤存是在一起的,我的手就是他的手,我画就是他画。画一个并蒂莲花,画一个百年好合,画一个鸳鸯戏水,画一个比翼双飞——一边画我一边还想,只要不停地画下去,总有一天,会碰见也画柜子的张凤存,除非他不再画了。我画啊画啊,把我的心,把我的泪,把我的相思都画完了,我就不难受了,我的心也不空了。我画得比张凤存用心,比他还好,我不用像他那样,相上老半天,我只要用手摸一下柜子,眼前就出现一幅画了,我就开始画了。其实我也不是画,我只是把柜子上原来应有的画给描上去罢了。我想,能活多久,我就画多久,画柜子,成了我的命。后来我画痴了,就不再想张凤存了,我的眼里,我的心里,都是柜子,各种各样的柜子,各种各样的画。所以当我爹提到张凤存的时候,我心里已经不再想他了。
我也从来不觉得画柜子的手不能画棺,画一个海马潮云,画一个犀牛望月,画一个脚踩莲花,画一个金童玉女——后来我爹死时,是我画的棺,张凤存他娘死时,也是我画的棺。
再提起张凤存,是我给胡三乐儿子画柜的时候。
杂木板板花柜子
柜子是杨树柳树板板拼成的,样式简单,品相差。板与板之间结合不严实,里外透光,全靠画匠用腻子补。
柜子赭石色,分两层,柜门两扇对开。门上画梅、兰、竹、菊,遮了柜子的俗。
胡三乐请到我时,愣了,半天,他才嘿嘿笑着,说,缘分啊。那啥,这太那啥了哈,有纪念的那啥哈。胡三乐说,他儿子要结婚了,他想按着农村的风俗,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儿子画个柜。虽然现在的年轻人不稀罕这玩意了,但他却说什么都要画,胡三乐说,我结婚那会儿,没捞着画柜,小犊子不喜欢,我还喜欢呢。用不用不说,画了,我看着,高兴,就像当初我结婚时画了柜一样。
改革开放之后,胡三乐进城了,用今天的话说是第一批农民工。在城里挣到钱了,却说什么都不在城里,回柳屯。说,根儿在这儿呢。再说了,当年那么穷,村里人都知道,现在富了,不回来,村里人谁知道?现在的我画柜,闭着眼睛都不会画错一片树叶。所以一边画,我一边看他说话。也许是看见我了,胡三乐显得特别兴奋,有显摆的意思。说着说着,胡三乐就提起了张凤存。
胡三乐说,张凤存刚到城里那阵子,整天手里端着那封信满大街找耿秀兰,城里那么大,他上哪儿找?就是一个区,也老大了。楼挨着楼,房挨着房,一个楼上就有好几十户窗,张凤存又没长翅膀,也不能飞起来挨家窗口往里看是不?别说不好找,就是他从耿秀兰家楼下走过,耿秀兰看见他了,他都看不见人家。可是他不死心,先是挨个学校找,不是说上大学了吗?他就天天去大学校门口等,凡是大学,他都去。后来都等出经验了,一大清早,学校一开门,他就站在校门口,像老师考勤似的,挨个清点进校园的学生。因为大清早学生都是陆陆续续的来,不像放学的时候,哄的一声出来了,还成帮结队的,看不清。学校都找完了,没有,他就又找工厂,还是用找学校的方法,可是,城里多少工厂啊?上哪儿找啊?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啊?别说大海,就是咱这霍林河落根针,你捞捞看!
好在张凤存会画柜子,走哪儿画哪儿,挣口饭吃不成问题。一开始没地方住,睡车站、睡医院、甚至连火葬场都睡过,差点没叫人当成尸首给烧了,醒过来时,又差点没把火化工给吓死。后来,手里攒下点闲钱,觉得再不能得哪儿睡哪儿了。于是就在一个胡同里租下一个小偏厦子。
张凤存在城里一边画柜,一边找耿秀兰。胡三乐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一动。这情形,多么相似啊,我在到处画柜找张凤存,他在到处画柜找耿秀兰。命运似乎给我俩一人画了一个怪圈,可是他的圈儿和我的圈儿却没有交集。
张凤存的房东是个女的,卖菜。见他画啥像啥,出去卖菜的时候还特意在三轮车上立一块纸壳,上写:画柜。张凤存特感激,回家早,就把菜炒好,等女人一回来,就喊,大姐,咱俩整两口。
女人胖,男人相,单身。原来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现在不但一个人吃饱了,还有给做饭的,所以,张凤存喊她整两口,她说,整两口就整两口,闲着也是闲着。女人给张凤存揽活,张凤存也帮她卖菜,画柜子的主家如果有喜事要操办,张凤存就把卖菜的介绍去。
没找到耿秀兰,画柜子的手艺也越来越不景气。城里的柜子花样翻新,要啥有啥,人也越来越不稀罕他画的了,都两个月没交房租了。女人给他联系了画棺的活儿,张凤存说,大姐,我干啥都行,就是不能画棺,这事说来话长。女人说,没事,话长咱慢慢唠,今天我整两个菜,从你住进来都是你侍候我,今天我侍候侍候你,整上了,咱再唠。
菜炒好了,俩人就整上了,整上了,张凤存就唠开了,把地主崽子、住监狱、耿秀兰什么什么全都说了,说得女人哭哭啼啼的,说张凤存,原来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啊。张凤存说,我命虽苦,可是这些年来却感到了甜,多亏大姐照顾,要不冻死饿死谁知道呢?没人再画柜了,我也要走了。女人说,你还算说了句良心话,还知道姐对你好,可姐为什么对你好你知道吗?姐不也是女人吗?女人有的,姐也有啊!有句话不是说,只要眼一并,全是刘晓庆吗?张凤存说,姐,我比你小。女人说,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小?张凤存还想说点啥,女人摇摇晃晃下地,把柜子一掀,掏出一个手绢包,在张凤存眼前晃晃,说,你猜,这是啥?张凤存摇头,说,不知道。
女人又上炕,靠张凤存坐下,把手绢包慢慢打开,往张凤存眼前一放,手一摩挲,钞票摆成了扇型,张凤存从没见过那么多钱,问,这是干啥?女人说,这就是你这些年的房租,姐一个子儿都没舍得花。说着,往张凤存肩膀上一靠说,咱姐俩要是总这样靠着,你就再不用交房租了。
张凤存就不再画柜子了,和女人卖菜,就遇到胡三乐了。胡三乐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那段时间正是城里各式各样的柜子都卖到嘎罕诺尔镇的时候,榆村人和嘎罕诺尔镇的人看城里来的柜子好,都把自己的旧柜子扔掉,换成城里来的。我舍不得这些柜子,捡回来,那上面的画有我画的,还有张凤存画的。当这些柜子都摆在我屋里时,我恍恍惚惚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张凤存和卖菜女人并不幸福,女人动不动就拿话压他,什么吃软饭的,什么没有老娘哪有你今天,什么关起门来看看,哪一样不是老娘的?你有什么?你就有那么一根光棍!于是三天两头的,就去胡三乐家,跟胡三乐整一瓶二锅头,边整边扯在老家的那点事。
有一回,就扯到了耿秀兰。张凤存说,我就搞不明白,为啥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到她呢?她要是不想见我,当初为啥给我写那封信呢?胡三乐说,凤存啊,你真不知道为啥?张凤存摇头,说,真不知道。胡三乐说,你他妈真傻!那封信是我写的,写完我就跑到嘎罕诺尔镇寄了。张凤存说,嘿嘿,喝多了吧,瞎说了吧?胡三乐笑了,说,没,没喝多,孙子才喝多了呢!我看你就要跟小哑巴结婚了,就想逗逗你,让你跟她办那事时想着耿秀兰,嘿嘿,其实是为你好,谁知道你却一个心眼跑去找人家了,可惜了了,可惜了那个小哑巴了啊,等你一辈子。张凤存说,编,继续编,这些年编慌的本领长了啊,没缝啊。胡三乐照他胸口怼两下,说,真他妈让人笑话,连个小哑巴都没看上我。我可没编,你要是不信,把信掏出来看看,看看上面的邮戳,到底是城里的,还是嘎罕诺尔镇的?嘿嘿,没有了吧,这么多年早就扔了吧?飞喽,什么都没有喽,叫大风刮没喽。张凤存也嘿嘿笑了一下,端起酒杯闷了,闷完从身上掏啊掏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来,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说,操,看!两个老男人头对头看桌子上的信封,看了半天,也没看清上面的邮戳,那邮戳早就磨没了,连牛皮纸信封都快要磨透亮了。张凤存用打火机把信封点燃,信封已经太薄,呼啦一下就烧没了,张凤存呵呵呵呵地乐了,说,飞喽,什么都没有喽,叫大风刮没喽。乐着乐着,嚎啕大哭起来,胡三乐也跟着哭,张凤存再没回卖菜女人的家。
土坯板板泥柜子
做柜前需先脱泥坯,黄泥加稻草,坯脱好,阴干。干透后,贴墙垒,垒到一定高度,用葵花杆帘子做樘板,做好,再垒,再放葵花杆帘子。如此反复,想要几层垒几层,最上面封顶,还用葵花杆,抹一层泥巴。泥巴干透,里外糊上花布或布头,没有这些,用牛皮纸,报纸。
柜门拉根铁丝,穿一布帘,布帘在铁丝上滑动,拉开开门,拉上关门。布帘上若有花花草草,山水人物,就更像柜子了。当然,也有急性子的,把头拱进帘子里找东西,并不拉帘子。
柜子糊的纸上,也有涂鸦,大多都是小孩子的作品。
祖辈初闯关东,茅檐草舍,多用此柜。
粽子飘香的端午,我家热闹了起来。村里来人了,城里来人了,省里也来人了。我的屋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光彩过,村里早就派人来把屋子收拾过了,漏雨的瓦换了新的,院墙的豁口也用水泥给抹上了,倒塌的苞米仓子,猪圈棚子,鸡舍,狗窝,都重新盖起来,井井有条。破旧的大门换上了铁的,牛车、压水井也都给修理好了,一帮人进进出出,扛着长枪短炮样的照相机,这里照一张,那里照一张,谁见了谁跟我合影,有个女的一会给我换上一套衣服,一会又给换上一套。许多小伙子还把堆在屋里的柜子都摆到了院子里,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的样子像柜子里装着鸡蛋。我穿着新衣裳,像一个待嫁的新娘,把那些柜子从头挨个又看了看,我看的时候、摸柜子的时候,那些长枪短炮都对着我闪。铮亮的小轿车大轿车从门口排出去老远,四邻八乡的人都赶来了。锣鼓队穿着制服,唢呐队光着膀子,他们吹吹打打地把柜子抬上了车,今天不是我出嫁,是我的柜子出嫁。拉着柜子的车一动,后面所有的车都跟着动,最前头的车上有一个人,穿着浑身都是兜的马甲,扛着摄像机,脸冲着车队录像。我坐在车里,往后看,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像赶集。
车队绕着嘎罕诺尔镇走了一圈,最后拐进嘎罕诺尔镇政府旁边一个青砖红瓦的院子里停下来。人们七手八脚往下抬柜子,迎进正屋,那里早已搭好了台子,柜子一进去就端端正正摆了上去。
屋子里还有很多柜子,柜子面前都立着牌子,讲述着柜子的故事。我一口柜子一口柜子看,还真有几个是我没见过的。
一阵浓烟滚滚,所有的人都用手堵耳朵,原来是放鞭炮了。一块蒙着红绸的木匾,被人抬着挂在了门楣上。一个男人站在门前对着麦克讲话,摄像机围了一圈,男人讲完了,所有的人都拍手,拍完了,一个女人上来,男人和女人一边一个,把蒙着的红绸扯下来,木匾上的字亮出来,写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
刚才讲话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站在牌匾下,女人给我一个红本本,我打开一看,里面有我的照片,照片下写:卢草,中国画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讲话的男人叫我抬起头来,我就抬了,一圈相机就又对着我闪,我望了眼嘎罕诺尔镇的天空,又望了眼人群,这一望,看见了张凤存。他头发蓬乱,面容苍老,目光空洞,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半个多世纪的光阴一刹而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人们看我流泪,一个劲儿地拍巴掌,嘴大张着,都在动,拍巴掌我听不见,我却从他们嘴唇的动作上,看见了张凤存三个字。
厚重,大手笔,佳作!
读完,小哑巴卢草、张凤存存在记忆里了。
一直喜欢读翟妍的作品,谢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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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