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韵】不可饶恕(小说)
“朔峰的女人放朔峰出去,不是好兆头。就他那快活成性的德行,不定哪会儿,就一脚把她给踹了。”
“为啥呀?”那女人略一沉思,恍然大悟,“难道你给他有过一腿?”她说完就咯咯笑,被先前的女人嬉笑着追打。
“别闹了,说正经的,朔峰本来就是歪瓜裂枣,那年夏天,他路上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子,故意一口唾液啐到人家的胸脯上,再装作一本正经地陪着不是,拿手帕反复地在人家乳峰上擦,让人家有气没办法发泄。他还曾放出话来,说他的女人是蛇蝎女人,克他。”
“她不是很温善吗?”
“你脑子是泥巴做的?她的颧骨高,是克夫相!人说,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想在一块过日子,有一百个理由;不想过,就一个理由。这就不难解释为啥有人经常看到他路经闫庄时,在那儿过夜了!”
她的话让大家吓了一跳。闫庄那可是是非之地,三省交界,涉黄、嫖娼三不管的地方。顺口溜说:吃咸菜,喝咸汤,省了钱,去闫庄。
“看来,他们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过。前儿晚上,我去商店买东西,路过他们家,听到那女人嘤嘤地哭,还以为是听错了呢!”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如沸水上面泛着的白色泡沫,翻腾着,四散着。
“你们说朔峰女人克谁?”项中意扛着一把大锄走了过来,他把锄头立在地上,不长不短的锄把子上结满了原生态的疙瘩,让人看了就不舒服。他喜欢猎奇,对于听风就是雨的女人们传出来的话也喜欢品咂一番。
“克你们这些男人呀!”她说着笑开了,一群女人都跟着笑。
“嚼老婆舌头吧!没有人会把你们当哑巴卖了!”项中意用手指点着,“两个女人就是一百只鸭子。”
“我们的官大人,你看清楚,那五十只鸭子来了!”女人们鬼机灵,伸出调皮的手指头指着让他看。
顺着指引,他看到媳妇正携着一捆青草沿着蔺家坝的斜坡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伸了伸舌头,庆幸发现得早,扛起锄头溜了。项中意自从当上了官,反而怕媳妇怕得要命。他媳妇整日家疑神疑鬼,尤其不能看到他钻女人堆。一天的行踪,出门干了什么,到了晚上都要一一汇报。就她那动辄河东狮吼的脾气,随便飞溅一个唾沫星子,都能砸得他晕头转向。
女人们的话茬依然是朔峰。这二年,他出门在外,招惹的风流事儿着实不少,随便揪下一簇,都能扯出一大截的断桥送伞、风烟巧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的兴致越发浓艳。正说着话,朔峰骑着后座放了三麻袋货物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过来了。口哨依然吹得让人闻声三分醉。女人们的笑声,议论声,撩拨得二愣子心里像猫爪挠过一样,又搭不上话。他力气大,看到朔峰来了,就故意两臂伸开,挡在他的前面。朔峰无处躲闪,摇晃成不倒翁。二愣子两只大手钳制住车把,把他定在路的中间:“朔峰哥,都在议论你呢!就讲讲你的床上功夫吧!”
“小二子,你就不能正经些?”朔峰慌忙下了车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别假正经了,别人的眼睛都看着呢!人说家花没有野花香,你外面睡过的女人是不是都香喷喷的?”
朔峰递过来一支烟,二愣子接过来看,是“大前门”。平日里百姓家只有给孩子说媳妇厚待媒人才舍得买上一盒。做生意发财的人,就是不一样,阔绰,大气!二愣子把烟卷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好香啊!不舍得抽,别在耳朵根上。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便不再吭声。
村口是一条从远处来,在这个歇歇脚,又往远处去的蚰蜒路。村子里见过世面的人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绕过九九八十一道弯,能走到北京城。激动得人们小心脏里像圈进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直觉上只要翘翘首,就能眺望到天安门城楼,看到长安街。路两旁有树,树上有茂密的枝叶,给地面遮成一片荫翳。燥热的夏天,有风吹过,凉嗖嗖的。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晚上,村口就是一个戏台子,戏台子上行走着各种各样的人。当项松下晌来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更换了一大波的人。二愣子不走,他喜欢跟女人们打牙诨科,哪怕被女人飞起一脚,踢痛了屁股。女人的话题还是曲折盘旋地围着朔峰绕。好像越嚼越有味道。正在这时候,一个年轻媳妇手里牵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了过来,羞涩地应求说:“大哥,行行好,给我帮忙扶一下车子,让我上去。”
原来她是回娘家。车子是刚买的,还没有完全学会骑。半路内急,停下就上不去了,只好牵着走了大半个时辰。二愣子自告奋勇,被旁边的女人又一脚踢在屁股上小声警告说:“别黄鼠狼给鸡拜年,糟蹋人家了!”二愣子很识趣,退到了一旁。
那辆车子小巧玲珑,是凤凰牌斜双杠的。车把手、车轱辘银光闪闪;全封闭的链盒把链条包裹得严严实实;小苹果一样圆溜溜的铃铛恰到好处地镶嵌在车把手上;在黑中发亮的杠上印着的金黄色凤凰展开着翅膀,呼之欲出。项松好生喜欢,怎么也不舍得放手。他很想借过来痛痛快快地骑上一大圈子,又张不开口。他费尽心思地想着,将来一定努力种好庄稼,自己也买上一辆。年轻媳妇什么时候坐稳了的,他也不知道,定格成一个尴尬的画面。
盐碱地经人们一摆弄,变得肥沃了。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收了一茬。季节的风把池塘畔的柳芽儿吹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蔫头蔫脑的穷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村子里的变化不大,赶不上城市。城市里的变化能让人居住一夜就会动心。香玲走的时候没有和村里的人打招呼,人们还是默默地送她到村口。他的男人凯群送得更远,一直送到别郎桥。别郎桥是村里祖人为男人走西口或被征兵沙场时与心爱的女人送别修筑而成,也是伤心之地。站在桥头,几乎能聆听到先人的哭啼。各种原因的诀别让男男女女的泪水从古流到今。送到那儿,凯群已哭成泪人。香玲也在哭,但不得不走,因为城市里有更大的诱惑在等着她。
香玲是响应党中央号召的下乡知青。有一天不慎落水,被凯群救上了岸。她出于感激,也是出于对凯群先进分子的倾慕,就以身相许了。安安稳稳扎根农村这么多年。苦日子熬到头了,却没有经受得住城市时代气息的考验。
村子里发生的事,任脱下两只鞋子,和着脚指头数,小事儿乱哄哄,像嗡嗡飞的苍蝇,数都数不清。大事儿,除此以外,就是朔峰了。他的生意做得从自行车换成倒骑驴的三轮车,又从倒骑驴换成二手面包车。他每次回家,喇叭按得三里路之内听不到蝉鸣。尤其是走下车的刹那,板板整整的头发像猫舌头刚舔过似的;蛤蟆镜戴着;黑色公文包在腋下一夹。那种风发之气,炫亮整个银河系。
人一风光,闲碎的话一如秋节驾到时满地滚动的落叶。传闻里,人们只知道他在闫庄结识了一个外号赛貂蝉的女人。谁都没有目睹过她的真容。意识里,只不过是烟花巷里轻佻的风尘女子。有一天傍晚,他干脆把那女孩带回了家。那女孩走下车子,羞羞怯怯,一双潭水一样的眼睛,白皙的脸庞舒雅得让人看上一眼就心生无限怜爱。人们一窝蜂地围拢过来,趴在他们家的墙头上,等待着一场风暴。那一夜,却出奇得平静。
这期间,有一个小插曲。韩梅眼望着朔峰一步步鸟枪换炮,心思可没闲着,就跑回娘家,让兄弟哥几个七拼八凑,也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希望项松也大干一场。当她兴冲冲把车子牵回来时,刚好碰上朔峰把传闻中的女人带回了家。看来,只要是刮着的,没有无缘无故的风。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韩梅叹了口气,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把车子上了锁,眼不见为净。
六
“嫂嫂,家里有余钱吗?我想给朔峰做身衣服。”韩梅正在净菜,她把掐掉虫眼的豆角一缕缕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板上,准备做晚饭,朔峰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后,说话有气无力。
“怎么回事,朔峰挣的钱呢?”在之前,韩梅一直认为她虽然穿得朴素,家底厚实着呢!这叫内敛,不显山露水。再不济,也会衣食无忧。
“他在外面风光,家里没见他一分,孩子的学费还是我牙缝省出来的。”那女人说着,就流下伤心的泪水。
韩梅赶忙掏出手帕递于她擦拭,这种意外让她不敢相信。她走到卧室,将自己的家底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庆幸自己没有走让项松也去混世界的这一步险棋。试探着问;“他这么绝情,你怎么还想到为他做衣服?”
“想留住他的心。”
“他的心已经不在你这儿了,你留得住吗?”
“我只管做好我的。”
朔峰的女人又说一些感恩的话走了,后脚项松从城里打探消息回来了。自从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什么新社会,新气象,就心思不在这些地亩上,叉开两条腿,一趟趟往城里跑。这一会儿,他顾不了跑得浑身酸痛,把浸满汗渍的衣服往平板车的站帮上一搭,跑到厨房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饮牛一样灌满肚子,又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气息没有平静下来,就急不可耐地在韩梅面前用手指在地上划圈圈,盘算开了:“坡东的生姜收获了,行情是两毛钱一斤,开给摊贩三毛钱一斤。一车能带三百斤,媳妇,你算算,一趟能挣多少钱?”
“钱!钱!整日想着挣钱,就没想过怎么把地种好!”韩梅喉咙里如一股气流,闻之,条件反射抢白他一顿。她这一嗓子,倒是把项松整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人没有挽留住朔峰,他还是走了。那个赛貂蝉的女人是朔峰生意场上同事的女儿。她也很欣赏朔峰潜在的魄力。那老头儿很有钱,在城里给他们买了一栋很大的房子,装修得也很气派。临行那天,天空低沉得能拧出水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在村口,对着送行的乡亲频频作揖,颇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的气场。他的女人把他送到别郎桥上,他依然一言不发。女人双手扶着桥栏杆,哭得呜呜咽咽。他就在女人的膝下连磕三个响头,而后,转过身,钻进崭新锃亮的小轿车,绝尘而去。
“前面有车,后面有辙。项松,我可不想步朔峰女人的后尘!”贫穷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跟富裕是一个道理,都能让人神魂颠倒,做出让自己都感到违心的事情。当韩梅被生活所迫,让他放手一搏时,心里像灌铅。
“放心吧,媳妇!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朔峰,还有项松呢!”项松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车钥匙,心里美得像吃了蜜。大白天,他抱着有点羞涩还有点惶恐的韩梅吻了又吻。儿子扒开门缝看着他们,还故意露出少半个身子。她的脸上起了绯红的云。
“项松是叶里藏,做生意精明着呢!几乎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闪光点。如果当年和朔峰一起闯天下,还指不定谁是赢家呢!”这是从村口传出来的,一直传到韩梅的耳朵里。她不知道这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高兴。她抬头看天,天空蓝得像大海,上面泊着几片云彩,轻悠悠地晃动,没有一点波澜。
“媳妇,我回来了!”项松把自行车放到院子里,厨房里亮着灯光,他伸头看了看,没有人。羊圈、猪圈都黑灯瞎火。那韩梅分明是在堂屋。项松兴奋得不知所以,两条腿还没有跨进堂屋的门槛,声音却破门而入。他的声音很洪亮,较之前提高八度,把躲在屋子角落里自娱自乐,吟唱着的几只小昆虫吓得闭了嗓子。其实,当他进院弄出动静的时候,韩梅就知道了。一眼见不到项松,心里就矛盾着,不踏实,有一种悬空的感觉。她现在甚至把有钱与没钱看得很淡,要的是能把项松的心留在家里。她曾设身处地很多次,项松赚了钱回家,她有充足的把握心不惊宠,面不改色。可是,一旦看到项松回来,立时被他的兴奋俘虏了,忧心忡忡的心情一扫而光。油灯下,项松也不歇息一下,激动的心情使他难以平静,把一兜子的钱抖落在地上,他们两人一五、一拾仔细地数着,包括一分,二分也不放过。除了本钱,几天时间,竟足足赚了二百多块。
天哪,二百多!这是什么概念?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家人吃喝拉撒两年的费用!假如用来买五分钱一斤的盐,够吃多少年?韩梅心里盘算着,心里美得泉水般四流八淌。她摇晃着脑袋疑惑地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呀,你就是在做梦!”项松看到韩梅梦游一样滑稽而惊讶的表情,不仅哑然失笑,故意逗引着她。
“人家说,做梦的人,咬手指头不知道痛。”韩梅自言自语,完全把自己置入虚幻的世界里。
“那你就试试呗!肯定不痛。”项松越发兴趣盎然,故意捏着她的指头填进她的嘴巴。她尝试着就这么一咬,好痛!方才明白项松刚才愚弄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抓起床上的枕头向他砸去。他们笑着,闹着,把岑寂的夜搅得活跃起来。
韩梅渐渐清醒了,隐藏的心思与兴奋像两股忽大忽小的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情绪也摇摆不定。
“媳妇,想啥呢?”项松看着她愣神,疑惑着问。
“怕你将来有钱了会变心。”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那谁知道呢!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朔峰是个负心汉也没有刻在脸上呀!”
“韩梅,娶了你是我祖上积德修来的福分。我向你保证,将来无论多发达,永不变心。不然,我愿遭五雷……”项松动情地发着毒誓,嘴角颤巍巍的。他没有说完,因为韩梅柔软而热烈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