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荠菜:生动的野味野趣(散文)
五
其实,也不仅仅是我,那些文豪,那些有情调的人,也都把眼光投给了荠菜,有时候,读读关于荠菜的文字,仿佛与故去的人来了一次荠菜盛宴,生出“人未去情还在”的奇妙,一棵荠菜,成了我和古人对接交流的媒介,多了一种相识相知的美妙。我喜欢春野里的野趣,更喜欢诗人笔下的野趣,荠菜做的诗,诗味更浓。
你快看,一个远古的怨妇,等不得开口了:“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听不懂是吧?这是《诗经•邶风•谷风》里的句子,大意是说,都说苦菜是非常苦涩的,但是和我心中的感觉比起来它却像荠菜一样甘甜。苦可做甜,荠菜启迪了近乎原始的人类智慧,这是华族最初的哲学家的名言,道出了苦与甜的辩证关系。哲学是从野趣里跳出,而非象牙塔放出。
你听,小小的荠菜都可以入赋,我知道有“松赋”“竹赋”,居然还有《荠赋》,夏侯谌满含深情地高吟:“钻重冰而挺茂,蒙严霜以发鲜。舍盛阳而弗萌,在太阴而斯育。永安性于猛寒,差无宁乎暖燠……齐精气于款冬,均贞固乎松竹。”它是随遇而安的,然而并不随波逐流,只要有土壤,它随风飘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顽强地汲取养料,努力地抽芽长叶。它不需要太多的关照,然而并不是不懂感恩。它来自大地,并用自己的嫩叶回报大地,用自己的花朵点缀春天,用洁白素雅的花儿营造出最值得尊敬、最有启迪意义的春景。
赛赋么?齐人卞伯玉也有《荠赋》,对荠菜赞不绝口:“终风扫于暮节,霜露交于杪秋。有萋萋之绿荠,方滋繁于中丘。”真有鹤立鸡群的高风气骨:“迎寒荠叶稠。”霜露寒风无惧,傲气凛然。因为荠菜在春野里,所以才备受关注,凡是以“菜”称呼的,没有一样敢于媲美荠菜。
辛稼轩早就忍不住,高唱:“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城里的桃花李花把风雨当做折磨,一派愁苦,最明媚的春色,正在溪头一片荠菜花中盛开。我说,稼轩的眼睛太毒了,怎么就贬了桃李,而钟情于荠菜?并非偶然,因春在溪头,溪头闹春,是因有荠菜。
元代的方回从园中找到了情趣,道:“荒园槁叶飘,荠菜已堪挑。”谁言荠菜不抢眼?你看,她在枯槁之中点亮了春色。
宋代严仁把春色定位在荠菜上,一曲《玉楼春•春思》写得情趣盎然:“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胡蝶乱。”不知道酿出了荠菜花蜜没有?他没有写,这是遗憾。我吃不到荠菜花蜜,是悬念般的遗憾。能够给人无限联想的,是荠菜诗。
我不能忘却现代文豪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他说,“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我不知“苗篮”是怎样的一件东西,感觉和北方的提篮差不多,或许更为秀气一些,适合妇女小孩子提携。阳春三月,漫山遍野地提着“苗篮”,寻找野菜,春天的眼睛都在村妇与孩童的寻觅里。
你听,那些作古的诗词人却不允我空手而来,似乎在说,何不趁了我们高吟之际也哼几句,好吧,也献丑一首,名曰《眼儿媚》——
烟柳轻荡弄丝雨,荠菜却无愁。占满池边,铺了遍山,与春争秀。往事荠香太难舍,觅春下层楼。满怀相思,莫待花开,不管肥瘦。
莫笑,莫笑,我求大家不要弄笑,皆因小情萦怀,不能自罢,便写了几个字,算是达意,却无精彩。
所以,在我的文章里,野趣成了我不舍的东西,尽管不敢与那些名家相比,可我以为在体验野趣上我不输他们。
荠菜里有挖不尽的野趣。野趣是生命之“趣”、生活之“趣”的一种极致绽放。在诗的美学园地里,野趣是诗歌诗意里一簇别致的鲜花。或写山野的一石一壑,或写原野的一草一木,或写田野的一苗一禾,或写旷野的一虫一鸟,或写天野的一星一月,或写荒野中的一人一物,而每每表现出一种疏朗、空旷、高远、悠长的野性、野意、野味、野韵来。
白居易诗曰:“绿野堂开占物华。”物华尽在野趣里,难怪那么多的唐诗宋词里有着捡拾不尽的荠菜诗、野趣词。
没有野趣不成诗。这是我固执的诗论。没有荠菜的野味野趣,这些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筋骨。生命本来就是一种野性的探险,荠菜那柔弱的小茎在料峭的风中,吟着律动的诗,并不在意春季的短暂,“野”更不在乎体型之大小。
六
摘荠菜的过程也颇好。我将自己的诗意再展开一些。去山野挖荠菜,一定要留出摘荠菜的空闲,找一处好的所在,将荠菜悉数倾出最好。我喜欢去小黄家南山梯田处挖荠菜,然后驱车往二里地之外的吴家山前,那里是山的阳坡,陡峭的山以为背风的屏障,山之下是公路,那里还有怪石散落在坡上,多了一些顽皮,你若躲在怪石后面,也算是迷藏了。选一块干净的所在,没有杂草,也没有败枝,看着蛮多的荠菜,有些打怵了,但更多的是收获的满足感会让眼睛放光。
倒提着一棵荠菜,抖抖尘泥,将那些细小的须子撸掉,然后摘去残叶,放入篮中,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妻说着漫不经心而毫无主题的话,不必在意漏掉几个残叶,便多了一份消遣,十足的闲散。
尤其是那暖暖的阳光,或直射你的胸前,或斜照你的脸,都如温柔的手,抚摸着,轻划着,春天的阳光已经过滤了紫外线,变得弥足柔软。
一切收拾停当了,不必担心弄坏了环境,我都是将那些残叶或者是菜花收拾在一起,然后找一个合适的见阳的空地撒上,就待雨水来了腐烂了败叶,留下那些种子,留下继续繁衍的机会,其实,无需我那样去照顾她,只是不忍,也想让她选择一片安逸之地而已。
我对“吃货”这个概念没有反感,但有异议。一般的以食量之大而成为“吃货”,我觉得不对,应该是在某些方面,诸如吃一物最有研究最有口感最有心得,这才是真正的“吃货”,痴迷而不改,简单地说,就是“专注吃一物而不倦”;但不能成为“美食家”,因成“家”以后就挑食了,那是浅尝辄止的表现。
荠菜的味道很独特,我的口感和想象力难以形容,所以统称为“野味”,而且是最地道的野味。这个野味与诗词人最结缘,但不是说吃了荠菜可成诗词人,就像“斗酒诗百篇”,喝酒的人99%的没有成为李白一族。苏轼赞美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是少有的“天然之珍”,所以他“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若把苏东坡归为“吃货”应该是恰当的,你应该知道他对荔枝就情有独钟,说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多么执着!陆游更甚,爱荠菜简直爱如命。他在《食荠》一诗中写道:“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他也十分好伺候,但偏食,偏执于吃荠菜,吃野蔬,这在今天看,是个养生的专家,更是“吃货”。清人郑板桥连作画也不忘在画上题一首赞美荠菜的诗:“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若不是对荠菜的口味念念不忘,作画想起荠菜,亘古无人吧?
如果被称为“吃货”,却从未对野味产生兴趣,那就不配这个称号了。
我最喜欢吃荠菜,而且吃法绝对不乱来,基本上只有“生”“熟”“汤”三种,确切地说,“熟”必须是“包”,包着吃才不坏荠菜的野味。
待水沸之后,约七八十度的样子,将荠菜放在锅里,反复抄几次,那种嫩绿的色彩最养眼,淖过水以后,再拧干水分,切碎了,拌上香油,加上微盐,施以陈醋,如果再切几片蒜片更好,口味清香,滋味劲道,食之悦心。都说吃大菜才有大快朵颐的体验,其实这样说是最偏狭的,因他没有尝到这个滋味,不能怪他哦。食后,你一整天满嘴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野味,齿间驻留着淡淡的清香,始终有味道在你的口腔和心底缠绵。
后来我读汪曾祺,他在《故乡的食物》里一连写了枸杞头、蒌蒿、马齿苋、莼菜等七八种野菜,却把荠菜放在了首位。他写到:“荠菜是野菜,但在我家乡是可以上席的。我们那里,一般的酒席,开头都有八个凉碟,在客人入席前即已摆好……荠菜焯过,碎切,和香干细丁同拌,加姜米,浇以麻酱油醋,或用虾米,或不用,均可。这道菜常抟成宝塔形,临吃推倒,拌均。拌荠菜总是受欢迎的,吃个新鲜。”你看,这个吃法地道吧,他就推崇。
熟食就是包着吃,必须是包饺子吃。工序与生食之初相同,只是热水里过滤青涩不要温度太高,轻轻几遍,淖了水,菜泛绿即可,但做饺子馅必须有鹰爪虾加入,要比用猪肉做的好上百倍。
正好,在沿海的春季,也是鹰爪虾上岸的丰收季,十几块钱一斤。鹰爪虾要趁着活蹦乱跳时去其壳,保留虾仁的鲜度,最好不要刀切,直接拌入饺子馅里。经刀的味道与不经刀有着很大的区别,就像刀切的凉拌黄瓜和刀面砸碎的凉拌黄瓜其味根本不同。虾仁不做切碎处理,是为保持完美的口感。一口咬住虾仁,鲜鲜的,软软的,可以在舌尖上玩味一番。饺子熟了,要马上吃,趁了鲜味和野味在出锅的温度里完全渗透的当口,必须马上吃,可不要被烫了唇舌哦,咬开一半,略吹几口气,消了热,这样就可以了。
现在这样的吃法很不奢侈了,我又想起了妈妈,那时她没有这样的条件,口福是打了折扣的。吃着妻包的荠菜饺子,春菜的野味,海产的鲜味,相融相混,有时候还嫌虾仁不够大,野菜不够绿。若是妈妈在世,看着我这样奢侈,她会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知说什么好了。可心中真希望让妈妈这样惊讶,看看这个时代的日子我们到底怎么过的。
七
如果饱尝了荠菜野味后,想起吃荠菜的经典爱情故事,心中悠然泛起美味的感觉了。
唐朝王相府的三姑娘王宝钏,抛彩选婿,彩球被一个叫薛平贵的青年得到。但由于薛出身贫穷,他们的婚姻遭到了王相爷等人的反对。王宝钏为争取婚姻自由,执意不遵从父令,被逐出家门,迁居郊外“五典坡”,靠吃荠菜等野菜度过了十八个春秋,终于与其相爱而被征从军的薛平贵团聚。
是爱情的力量?一个绣球的偶然,改变男女的命运,是爱情么?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绣球给王相爷带来了烦恼,惹了祸?也不知道,但是荠菜却实实在在地牵住了一段姻缘,这是事实。
在我老家有一个爱情故事属于平民的,充满地道的野味。闹饥荒那年,一个青年将半篮子荠菜放在只有母女的人家门口,院内的母女看在眼里,想追赶表达感谢,可面黄肌瘦的母女连走路也困难。母亲拉着女儿说,吃了荠菜,就嫁给他吧。这样的爱情够野性的吧?半篮子荠菜,一段甘苦爱情,相比花前月下捧着玫瑰花,可能寒碜了,但我们记住了荠菜的爱情,可找不到玫瑰花的主人故事。
荠菜,在许多人看来,它就是乡野里最卑微的植物而已,它既跟爱情无关,跟吉祥无关,跟富贵也无关。它所拥有的只不过是苦难岁月里的悲伤记忆,当人们在忆苦思甜时候,当人们在吃腻了大鱼大肉而需要换换口味的时候,才会突然间想起它。荠菜,其实只是乡间一种最不被注意的,开着傻里傻气小花的野草,但却有了“人缘”,偏偏喜欢荠菜,也许这是我们这个华族血液里固有的朴实基因产生了莫大的而持久不改的情愫。荠菜默默无闻,不亢不卑,无忧无虑,像幽雅而朴素的乡村少女,端庄大方,一如唐诗中的田园诗,百转千回;又似宋词中的小令,清新婉约;当然还有些许元曲的活泼,俏皮妩媚。其中况味,你可知晓?
也许是荠菜不择环境的品质让我们生出了爱意,的确,她并不娇贵,更不会对环境挑三拣四,她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可以在严寒、干旱、盐碱、沙砾等恶劣环境下滋生漫长,也许就是这样的内涵启迪了我们。因为很多自然界的物种的经历,仿佛是在演绎着人的坎坷,所以我们将目光投向那些植物,更喜欢田野里的野趣。
古往今来众多脍炙人口的咏荠诗,为田野里恣意生长的荠菜凭添了诸多的诗情画意,是不是荠菜历来就与故园,与乡愁,与游子们的舌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苏轼、陆游、郑板桥……太多的诗词人,他们也是在异乡才有了对荠菜的美感,足以证明,荠菜就是“游子菜”吧。我很庆幸,我无需先做游子,再品荠菜,说走就走,随时可以享荠菜美味,东坡笑我?陆游妒我?板桥侧目?都不会的,我留住了朴实的口福,留住了田园的情愫,这一点我们没有两样吧,不必在意是不是游子,只在意下一个春天的荠菜是不是可以挖了。
野味,令我垂涎;野趣,让我痴迷。
作于2018年2月24日午后,2019年11月15日修改。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