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无头案,深深结(纪实小说)
我一看有戏,直奔主题:土改的时候我们乡逃跑了两个本来要枪毙的地主,这事您总知道的吧?
一说到土改,阿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你也算见过几次斗地主的场面,但你见过的场面,跟土改时候是没法比的。土改的时候一切权力归农会,把地主押去游街批斗,游街批斗完了要不要枪毙?要枪毙几个?没有法律依据,就凭农会干部一句话呀。每个乡都有地主被枪毙掉……唉……唉……
阿公别岔题,我是问您知不知道两个地主逃跑的事。
哦,那是你舅公和你大舅,谁都知道。
是有人把他们放跑的?
这个人就在大街村里。
肯定?
公安局来查案的人是这么说的。
那是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连公安局都查不出来。
一会说得那么肯定,一会又说不知道,会不会就是他呢?他对我外公怀有报恩之心,且当时三十来岁,翻墙越壁,不在话下。我半开玩笑地说:阿公,就是您吧?
你这后生家瞎胡猜,他笑着说,我哪能做得了这事?
那时候是改革开放之初,社会上很有些人担心风向逆转,地主被重新押上台批斗。下屋阿公是不是也有此顾虑呢?我说:阿公您看,集体的田地都分给各家各户种去了,政府鼓励发家致富,谁是万元户,县长还给戴大红花呢,再也不会回到斗地主的年代去了;那个放跑两个地主的人,公安局也不会抓他了呀。
救了两条人命,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不该抓呀!
那您干嘛还遮遮掩掩的,不把真相告诉人家?
瞧你说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呀,要是知道了,就告诉你了。
我大舅是我外公唯一的儿子,是我娘唯一的亲哥,对这救命大恩,我外公外婆,还有我娘,他们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呢。我大舅在信上就说了,要从遥远的黑龙江赶回来看望他,要把村里唯一没有被土改掉的祖屋留给他。要是是您救的人,是多好的事啊!
你不想想看,要是是我放的人,我一个人能做得起这么大的案子?没有几个人帮衬掩盖,能不被公安局逮住?
那您就把与这起案子有关系的人都告诉我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是我不告诉你,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清楚啊。
那,有没有知道底细的人呢?
你这后生家还真缠人。我告诉你,别人那里你也不用去问了,不会有结果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祖辈都是做纸的,做纸的祖宗留下来一句老古话:帮人积德,救人赚福。积赚来的德福是自己的,要他人回报了,德福就溜走了,所以说做这起案子的人没有这么傻,自己会说出去。
这是一次最接近目标的寻访。不久,我应征入伍,离开了家乡。寻找神秘开锁人的事,只得半途而废。
【再寻开锁人】
一九八三年,大舅回到了故乡。这是他从铜钵殿潜逃他乡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故乡。一九五五年,他身份暴露被抓回来,只是关在县城的监牢里,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回故乡。三十三年过去,大舅已六十五岁,摘掉了地主、反动保长、劳改犯诸多顶帽子,是农业部直属的某国营农场(前身是劳改农场)的退休职工。大舅在外公外婆的坟前焚香祭拜,在我娘的坟前呜咽恸哭,然后就在本村和周边几个村子一遍又一遍地游荡,一遍又一遍地寻访。寻访曾经的邻居。寻访公社干部。寻访大队干部。寻访在他家做过的长工短工。寻访抓他打他批斗他看押他的人……总之,凡是能想到的与这起案子有关系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他都寻访到了。二十几天以后,他向前来送行的乡亲们,向这片深情的故土,深深地鞠了一躬,无限惆怅地踏上了返程。
二00六年,大舅病逝于黑龙江,享年八十八岁。
【还寻开锁人】
二00八年,二表哥回到故乡拜祖访亲。一九六三年,大舅妈带着十七岁的大表哥和十三岁的二表哥,远赴黑龙江,在大舅所在的劳改农场安家落户,颠沛流离的一家四个人,终于在苦寒之地的地窝子里团圆。现在,五十九岁的二表哥是唯一健在的人。我闻讯,赶回家乡作陪。当我们表兄弟见面,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拉家常的时候,又提到了那个神秘的开锁人,欢快的气氛一下子冷场了,满桌的菜肴也没人动筷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二表哥说了一句,还是去问问看吧。
是啊,不管那个开锁人在不在世,也不管能不能找到,都得去寻找!尽管事隔半个多世纪,下屋阿公去世十多年,知情人越来越少,要找到那个开锁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但是,他是舅公和大舅的救命恩人呀,找到救命恩人是舅公和大舅的遗愿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下一万分的努力呀,活要见人死要拜墓呀,还是去问问看吧!
依傍着小溪的村街已修直、拓宽、硬化、植了行道树。四五层砖混结构的农房一幢挨着一幢。这和我离开家乡时是大不一样的,和二表哥离开家乡时就更是天壤之别了。我和二表哥在村街上漫无目标地走走停停,寻寻问问。年轻人很少。几个坐在自家屋前晒太阳的老人,片刻愣怔之后都能认出我来,但认不出和我走在一起的二表哥了。问及记不记得铜钵殿两个地主脱逃的事,他们都说记不起了。时光是一把残忍的刷子,把这起轰动一时的案子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
行至一座四层小楼房跟前,二表哥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他的“家”,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说这里原先是一座方形大宅屋,屋前有供过路人歇脚的凉亭,七八岁时被你大舅妈牵着手走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进过“家”门。我说我只记得这座带凉亭的方形宅屋,是全公社唯一的饮食店,我来玩过,也来买过麻花和油条。我们说话的时候,女主人从楼里迎出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对她家的房屋指指点点,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她家喝茶。
从二表哥的“家”出来,沿着水泥村道向西走五六十米,再拐个弯向北走几步上坡路,我们就到了一座土坯屋跟前。这座土坯屋门面很大,顶二三个农家屋,用白石灰刷过的墙面已经看不出白色了,露着几条歪歪斜斜的大裂缝。二表哥对着土坯屋左看右看:说它是村居吧,与周围水泥钢筋结构的三四层的店面屋或住宅楼很不协调,谁还会住这样的房屋呢?说它是座老屋吧,怎么也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座房屋。我告诉他,这是大会堂,是他离开大街后才盖起来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公社里、大队里以及学校里经常开批斗“五类”分子和忆苦思甜大会,需要一个专门场所,就盖了这座大会堂;傅家侄儿斗叔叔、孙子斗爷爷,就在这座大会堂里举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跟着老师呼口号,别的什么也不能做;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就基本没有群众性的大会了,这座大会堂先是用作放电影,后来就废弃了。我说,还好外公去世了,大舅躲在远远的北大荒;不然的话,咱们几个表兄弟,恐怕都得上台,不是斗外公就是斗大舅,我娘也免不了挨我们的批斗。二表哥立时举起拳头叫嚷:要我去斗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爹娘?我把整座大会堂都给砸烂,你信不信?!我说不信,形势所逼,由不得自己呀。二表哥放下拳头,笑了,苦涩的,酸楚的。
沿着大会堂跟前的上坡路继续走,不几步,我们就到了两棵老樟树底下。这两棵老樟树肩并肩挨着,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树干需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冠相交叉着、像伞一样向四周撑开来,庇荫出一方天地。二表哥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张开双臂扑上去,抱住其中一棵。树干是环抱不过来的,他就用脸膛紧贴着树干,用拳头擂击着树干,用手掌摩挲着粗粝的树皮,嘴唇哆嗦着,似有很多话要诉说。
老樟树旁边是乡中心小学,校园内有几幢四五层的楼房,正值寒假,空荡荡的。二表哥指着楼房间的一处空地说:这里是铜钵殿,你大舅和你舅公就是关押在这里。开锁人爬上这棵老樟树,顺着向铜钵殿横生的枝杈爬行,从枝杈尾梢跳入铜钵殿,潜到牢房处拧开了锁。因为是黑夜,所以你大舅和你舅公不知道是谁在救他们。他们跑出了殿门,就向后山方向逃命去了。
我告诉他,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这里就不是寺庙,而是学校,我的小学和初中就是在这里读的;那时候的学校是公社初中和大队小学合在一起的,由两排砖瓦小平房和一个操场组成,校园远没有现在这般大;在大会堂盖起来之前,公社或者大队要开批斗地主大会,就在学校操场上举行;要游行,队伍也是从这操场出发,沿着本村和邻村绕一大圈,再回到这里来;我上小学那几年,在这教室里听老师讲斗地主的故事,在这操场上或者在刚才看到的大会堂里,跟着老师呼喊斗地主的口号;到我上初中,文化大革命已结束,再没有斗过地主了。我问他会不会记错地方。
他说房子盖了拆,拆了盖,但两棵樟树还是老样子,不会错的,铜钵殿就在这里。
哦,老樟树。我俩仰望着这两棵老樟树:当年的铜钵殿已经无影无踪了,但您一定记得铜钵殿的原来的样子,一定看见人家是怎样潜入铜钵殿救人的;您见证着人间的忠义与奸诈,见证着人心的善良与邪恶啊;我们已无法找到当年的开锁人,但愿您心里镌刻着人间正义,青葱不老,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