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守】秋叶之恋(散文)
每到秋叶飘零的季节,看着满地金色的落叶,我总是禁不住萌生要去将它们捡起来,甚至收藏起来的冲动。对于我的这种行为,有的人可能很难理解,甚至觉得有些矫情,但我却“顽性”不改。每逢秋叶游弋于脚边时,总是一如既往地弯腰捡起、端于眼前,试图窥见纹理之间的四季青黄。
顺着岁寒交替的年轮逆流而上,尝试去寻找这种嗜好秋叶的病根。时光如五彩斑斓的丝线,又如鹅卵石上的清流,刷过我眼帘的瞬间,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三十多年前的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至此,我这奇奇怪怪的毛病,终于找到了出处。
清扫和收集尽可能多的落叶,是在我孩童的那些岁月里,跟随着村里人从秋季伊始,直至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为止,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曾经在我的理解中,这种劳动堪比秋收春种一样重要,因为它关乎着村里人的寒冬是否过得温暖、过得舒适。在三九寒天的日子里,当气温直逼零下二十度的时候,家里有没有一方热炕头,其重要程度一定不逊色于一碗热面条。如果说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可以让村里的百姓站立起来,那么有没有一方热炕则直接关系到村里的百姓能不能坐得住。于是这些取自于自然,因自然而生,完全免费的燃料,自然成了村民们在秋季里争抢的对象。不过当家家户户都去争先恐后地扫秋叶时,村子里那一小片仅有的小树林的资源,则显得局促了太多。在此近似于严酷的现实下,村民们比得是看谁起得早、看谁睡得晚、看谁爬得高、看谁力气大。
我生在那个时代里,长在那个黄土村,亲眼目睹过,并参与过与村民们争抢秋叶的“战争”,深知秋叶之宝贵。
“早上立了秋,下午凉飕飕”这是西北村民们一辈一辈口口相传下来的一句谚语。华夏先辈们留下来的二十四节气表,在西北黄土高原上显得有多重要、有多精准,从此谚语便可见一斑。平均海拔在两千米以上的黄土高原,其秋天总是开始得早于平原地区。立秋刚过,白杨树的叶子就开始日渐发黄,如果再遇到一夜清冷的秋雨浇打,翌日的清晨,会顿然觉得,深秋如在一夜之间降临,前一日还挂满树枝上的杨树叶子,此刻全都如中箭的麻雀一般,厚厚实实地匍匐在树下。每当这样的清晨来临,村民们都会顾不得秋风的清冷,更顾不得白露的冰凉,一个个踩着布鞋、夹着扫把、背着大背篓,争先恐后地扑向村里那块唯一的小林子去。平日里静寂的林子瞬间变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人们一边相互感慨这个秋季的清冷来得太早,一边风风火火地将满地的落叶扫进自家的背篓里。小孩子们则斜挎着身子,负责用一双脚丫子在地上画圈儿,画进了圈里的树叶由此有了归属,除了跟在身后的家人外,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扫去。诸如此类不成文的乡间规矩在村子里有很多,村里的人们都在一代一代地利用着,更在遵守着这些最直接,最原始的规矩,即使是对这一片秋叶,也不能例外。乡村里的人,生活地简单,但简单中不乏约定俗成的道理和方圆,这类似于一种乡村生活哲学,引导和规定着朴实的村民们和平,和谐地一代代繁衍生息。
秋后扫落叶,是我童年中一段近乎于不可思议的奇趣。我后来琢磨,可能是我上有兄长姐姐呵护,所以从来不担心抢不到树叶,所以更谈不上有压力,相反,从近似于打仗一样的扫树叶中,总能让我得到平日里很难得到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一种群体活动带来的。平日里奔命于生计的百姓们,终年都很难得有一次聚到一起的机会,而每年秋后,落叶遍地的树林子,在金黄的季节里,总会一年不落地给他们带来一次或者几次聚会的机会。在扫落叶的清晨,总能听到大人们之间的嬉戏玩笑,更能听到女人们之间的家长里短。新奇的消息总是如随风起舞的秋叶一般,卷起一阵“旋风”,随之又如百姓日子一般马上恢复一成不变的安静,我喜欢跟随村民们扫秋叶,并非真的喜欢为自己家扒拉那些干巴巴的树叶,实际上这些工作全都有兄长姐姐们完成,而我唯一的目的,只是去赶着体验那种热闹,感受那种“聚会”所带来的生活气息。随着晨雾渐渐升起,阳光缓缓洒开,看着被大人们归拢起来的一堆堆落叶,我和小伙伴们总会忍不住一跃跳进去,将整个人埋进硕大的秋叶堆里扑腾几下,然后张开四肢,平平坦坦地躺在身下厚厚的、绵软的秋叶之上,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秋叶的清香之味,裹着一身温热的阳光,闭眼之间,那种安逸,那种美妙,似乎超越了我那个年纪所该体验的界线,但正是那种超越了年龄的独特感受,使我至今对秋后的落叶情有独钟,更对藉由秋后扫落叶而带来的“聚会”颇为怀念。
孩童那时每年的秋后扫落叶的“大聚会”,会一直延续到八月十五前后,待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为止才算正式结束。待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门口的草棚里都高高地堆着一大堆金黄的树叶,这些被全家人扒拉回来的宝贝,像麦垛一样耸立于门口,更像麦屯里装满的金黄色的麦子一样,能让庄稼人的冬天过得暖和而安心。金色的麦子和金色的秋叶一样,是庄户人家冬天里不可或缺的重要财产。
后来,我在十三朝古都洛阳求学四年,每到金秋落叶纷飞的季节,我都酷爱于漫步在古老的涧西洛河两岸,在洛河古老的涓涓之音陪伴下,看着满地金黄的垂柳叶子,总会禁不住驻足,蹲下来用双手捧起一把,仔细摩挲,我爱极了这种一瞬间变得异常富有的感觉,于是我甚至错觉中感到我拥有了洛阳的整个秋季,以及整个洛阳的秋叶。
再后来,我在世界鸢都潍坊旅居十年,沿着小区直通往单位的那条潍县大道两侧,伟岸而霸道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每到金秋时节,白露节气的降临总能让一片片硕大的梧桐叶如雨后的伞一样,纷纷回归大地。落在马路上的叶子被飞驰而过的车轮带起来,一路纷飞,人行道上的梧桐叶子厚实而密集,似乎在刻意装点着秋天本该有的样子。每到那个季节,清早上班的我都不屑于乘坐单位的班车,更不屑于自己驾车,而是背着包,每天早早出发,徒步前往。我喜欢听踩过树叶后脚下发出的咔嚓咔嚓之音,更喜欢捏着一两片硕大的梧桐叶一路拿到办公室,将之摆在电脑边,闻着两片秋叶的清香,陪我度过一整个秋季。
而今生活在沪城的我,每日会在夜晚十点左右,料理完家务后,随着路人渐少,一个人散漫地游走那条被各种大树遮蔽的滨江公园的小路上,江南的秋季总是来的很晚,或者说,江南的秋季,完全不是我原本用秋叶纷飞来定义的秋季。虽然已是大雪节气,但沪城的秋,似乎才刚开始,公园小道上,零零散散地铺着一些鲜红的枫叶,映着路边两侧的灯光,托着湿润的空气,如江南的女子般,娇媚地让人不舍得去踩。然而即使刻意躲着,还是会有一两片枫叶,贴在我的鞋跟上,跟着我回到了家,女儿看到后总会开心的拿去,插在她的芭比娃娃头发上,我笑着告诉她,我给你带来了一片秋天。
掐指一算,我已经离开生养我的那个小山村近二十年了。蓦然间发现,那些曾经让我惦念不已的“秋后扫落叶”的劳动,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我诀别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特意去问过留在村里的我儿时的那些伙伴,结果他们告诉我:“如今秋后落叶纷飞时,满地秋叶的大地如被地毯覆盖,但不再有任何一家人会去扫了。”意外之余细细追问才知道,十几年前开始的退耕还林还草的国家大计,早已凸显出了它有力的成效,如今村里绿树成荫,原本一到秋季便一个个和尚脑袋般光秃秃的山头,也早已被漫山的牧草覆盖着,村民们随处都可收集足够的柴火了,更何况如今村里的热炕头下面已很少用秋叶做燃料,与之代替的是铺在炕面下的纤维电热丝。时代的进部带动着百姓生活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与其一同变化的,还有那山,那人,和那片树林。
我酷爱秋叶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香味,我至今认为,所谓秋季的味道,就是秋叶的味道,而我酷爱秋叶之味的根源,大概可以追溯到我孩童那些年,那个稍显拥挤的小林子里,以及那些秋后扫落叶的记忆中。
再一次走在安静的滨江小道上,脚下的落叶陪着我信步徜徉,晚来的金秋璀璨而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