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到年底了，桌上的台历，剩下几张，从窗户袭来的风，想吹走，可日历的纸牢牢抓住了台历的铁钩子。日子，还是流连着我的，我是一个庄重对待日子的人。
　　 自从我有能力为自己买一本台历始，年年岁岁如此，桌面上很生动，日子上了桌面，数着过。以往，不舍得撕下翻过的日历，一张纸一张垒高，直到一面剩得薄如蝉翼，看着不平衡，感觉日子在翻来翻去中就走掉了，又一个365天在不惊不慌中沉淀谢幕了。
　　 有时候看着台历发呆，静静地想着小时候有月份牌的日子。为节省持家的开支，妈妈这也不舍得买，那也算计着买，可月份牌是要买的。家里本就买一张灶王画，画上画的是灶王爷，可少了灶母也不妥，但不能颇费，所以在称谓上就叫“灶母头”，现在叫什么年画，粘贴在锅灶上方，以保足食。我想，可能是为了对日子的敬重，母亲便有了过日子的仪式感，年底都要买一本月份牌，早早地挂在“窗窝子”一边，与外间张贴的灶母头呼应，说里外都是过日子的样儿。那时日子很穷，各家各户的日子都紧吧，现在回想，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月份牌，就是想把日子过得隆重一些吧。为了庄重，还要裁一块硬长方形的纸板，当底板，我上学了，妈妈就启发着我，可以在底板上画上图案，表示吉祥。我最喜欢画的是一轮月，周围弥漫着隐约的云朵，不伦不类的仕女图式的“嫦娥奔月”在月的一边，嫦娥飘飞的裙幅，五彩的褶皱，绕月婆娑，月份牌不能掩盖了画的主题。那时候不缺蜡笔，五颜六色。那年夏天在夜市看到还有人捏橡皮人，我感到了遗憾，若是有橡皮泥，我会在底板上创造立体的动画！自创的快乐，就写在底板上，月份牌成了配角。从那时始，对绘画有了感觉，也感觉日子就是这样的美妙。
　　 创造性源于对美的想象和审视，我一直在校板报组，写粉笔字，画花边花，都很拿手，也给了我才华展示的自信心。有一种成就感，全世界可能就只有自己知道，譬如自己对乳名的亲切认可，在哪里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智能，就像我特别自负会写一手好字，尽管在别人看来我比不上别的孩子。
　　
　　 二
　　 舍不得撕下翻过的日历，妈妈用“猴子筋”（串裤腰的橡皮筋）系住底板，将日历一页页地别上。妈妈也常在某日写上点什么，妈妈不识字，只是做记号，例如，春暖买了几只小鸡，就画几只小鸡的样子，其他的就用竖线表示，很有结绳记事的原始味道。她要到秋天看看自己买母鸡的成功率。买小鸡的日子是重要的日子，因为生活的改变就是从此开始的。
　　 我特别喜欢周六周末的日历，便偷着撕下，绿色的，红色的，是这两个日子的不变颜色，我喜欢用它做书签，上课听到的主题思想、艺术特色、重点句子，密密麻麻抄写在书签上，夹在书本合适的位置。老师还表扬我这种创造之举，更助长了我的破坏性，甚至连黑字体的日历也撕下，妈妈也不再什么都记在日历上，用撕下的日历写了放在炕席下面。父亲很喜欢我的恶作剧，原来他是用烟袋锅抽旱烟的，他要时髦一下，就将日历折痕撕为两半，用来卷旱烟抽。妈妈埋怨父亲说，日子都让父亲抽没了。是抱怨呢，还是幽默，可能这就是父母之间的情话吧。我这样想，在那个时代，每个父母的爱情可能都是很寂寞的，但有了寄托，彼此依靠着，调侃着，两个人就打破了寂寞，他们的内心里可能也绽着五彩的花朵。
　　 其实，撕掉了月份牌，妈妈是很痛心的。她记录在日历上的符号有时候我看不懂，妈妈说，那是六母给的一瓢红小豆，那是贵婶送的一瓢年糕面，那是七四婶的杏子熟了给送来一草帽的日子……很多都是邻居给日子的馈赠，妈妈记住，是为了用后院子的葡萄、无花果来答情谢意，妈妈说，一定不能欠着邻居的好处。她不会说“感恩”的词儿，但纸上记着，心里念着。
　　 日子常常被撕掉，妈妈说，有些日子该撕掉。这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妈妈时常嘀咕的话。我明白，人常言养儿为防老，妈妈没有这样的远见，也容不得她想这么遥远，她想的是眼前生活的改观。十几年了，年年欠着生产队上吃粮的款，一直拖欠着队上的往来账，如果是现在，我们家肯定是要被列入不诚信名单的。夏天毕业，还有一个秋，一个冬，妈妈说，半年应该可以“扭亏”，这个术语很专业，我想，妈妈在心中念叨了多少遍的理想生活状态就是这样吧！撕去的日子，有风雨雷电，也有阳光雨露，更有向往和梦想，虽然每一天都是清贫的时光，但因为有一个团圆的家，破旧的老屋也可以放飞一段生活的希望，因此，那张张日历的薄纸上就像写着幸福的音符，纸上会散发着日子的馨香。
　　
　　 三
　　 有时那些被撕掉的日历，成了生活的点缀。飘到院子里，随风飞起，旋风转动，落到鸡舍周围的，被鸡一轰追逐而啄破，鸡当作了飞信，却难以读懂。有的则落进了猪圈里，被猪拱到猪粪池，沤成了土肥。还有的落在院子西边的小菜园，钻进沟垄，贴住地皮，被水打湿，化作尘泥。妈妈有时候也去捡起，她要积少成多，放在旮旯里当作泡制纸斗的原料。农家的日子的生动就是这样，一片飘纸可以改变环境，也可以带来创造生活的想法。
　　 我绘制的月份牌的底板一直用着，父母相继去世以后，我走进父母的那间屋，日历停在1980年6月12日，那时，父亲已经无力再去撕掉过去的每一天了，他7月20日离世，一个多月的折磨，定格的日历记录着。
　　 我画的嫦娥奔月没有褪色，日复一日地奔着月而去，似乎永远也达不到月宫，但日子却停止了，过去成为了我的回忆，很多往事因日历而留在了心底。我不忍摘下泛黄的底板，翻了翻后面的日历，还是崭新的，我的手哆嗦了，闭上眼，嫦娥不顾在白昼，舞袖奔月。底板，我不舍得换，也不想带走，因为就属于这个老屋，将来的主人当成垃圾丢掉也好，好在，嫦娥奔月，不会因屋主是谁而停止脚步。
　　
　　 四
　　 有了台历的日子就够奢侈了，办公桌的生气被台历给带起来了，旁边放一支笔，书卷气足。我想，台历的发明人肯定是年轻人，岁月对于他而言是漫长而富足的，所以他用程亮的铁圈串起每一个日子，放在漂亮的铁架子上，尽情展示，左右翻阅，不惧既往，静待未来，不吝啬时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对明天的日子，当一年的尾巴翘起，他会连铁架子一起丢进身边的垃圾桶，日子，在他的心中，过去了就应该蒙尘，灰尘覆盖着，才显出明天的日子的崭新，明天以后的日子一大把，有的是，何必在乎昨天！当年的我就是。人到半百，当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弹去蒙尘的台历，舍不得再翻下一页了，闭目，让一瞬静止，想想距离退休的时候就剩下3650天，沧桑，在极短的天数里就成就了一个职业人的过去与今天，尘埃落定原来就是这样快捷简单！
　　 在那些大把的美好日子里，我的心和台历都给了事业，我说，我若不能坐在办公桌前，台历就不能属于我这个“有身份”的人了，因为台历是为了我思考人生、解决问题而存在的。我的教学生涯也是“教研”生涯，我尊奉的是“问题就是课题”的职业思维模式，随手将记录在日历的问题和故事，撕下来，装进我的“智慧囊”里，希望在静思的时候，把问题拿来看看，有的成了我的论文的事例，有的成了我的研究课题的触发点。日历给了我有质量的教研生活。那年，我去拜见指导我研究“大成美育”课题的白天佑教授（住北京酒仙桥处），看见他的书桌上的台历居然和我的那么相像，我随手翻阅起来，他说，我们的日子应该是每天都有问题出现。所谓的“共同语言”，竟然是因为日历，因为我们在日历上有了共同的见解。他还说，“大成”必须由“小成”构成。是啊，日历就是每天的积累和思考，最终才有丰富而完整的体系。
　　
　　 四
　　 我打开我拿回家的“智慧囊”（牛皮纸文件袋），翻出还没有丢弃的日历，字迹都有了时光褪去的沧桑感了。有些问题并未解决，可唤起了那时的生动。
　　 日历上记着一个故事大纲：他们两个连续四个晚上在桥洞下，在废弃的厂房屋檐下，没有睡，就为了恋爱，学习成绩还照样那么好……
　　 这是我担任班主任时候，于凌晨四点在校门口逮住的一对男女生，日历是1988年5月6日周五。我不能理解的是，谈恋爱会影响前途？可他们的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连续四个夜晚没有睡觉，照样精神亢奋，不得其解。前几天打开弗兰西斯•培根写的《培根论人生》，找到一个解：“就是神，在爱情中也难保持聪明。”是啊，我理解了，这也是恋爱中人的清醒。我读《刘绪贻传》，看到他和爱人周世英的故事，找到了答案：“追女生，文章要好，脸皮要厚。”是的，谈恋爱可以激发荷尔蒙，也可以激发上进的欲望。我的两个学生都考进了名牌大学，最终成为夫妇。
　　 有些问题，始终不会有答案，只能留给日子，用未来去证明。我真想把这张日历送给我的这对学生，可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联系方式了。
　　 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记录，日子，每一天不都是精彩，但值得我回忆。1990年7月26日周六，雨中登泰山，巧遇毕业当年的学生。人生相逢应该在何处？那时我蜷缩在一隅，没有机会走得很远，泰山是我的崇拜，在济南山大校园批完那年的高考卷，就直奔泰山而去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啊，给我很多超越了事件本身的发问：风景是我们相逢的唯一理由。我对风景，有了深度的理解，能够成为风景的是巧合，也是故事，这就是风景的一个逻辑吧。这个学生陪伴了我一路，千里之外我本孤独，可学生给我赶走了登山路的孤独。好好对待每一个学生，我的生命里最值得我亲近的是学生。是啊，正如我所想，我在这个小城生活，每每出门，就遇到学生，问候老师好，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却想起了那张日历上记的登山邂逅。如果我没有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我会错过很多相遇，日子的平淡乏味是难免的啊。
　　 很多人知道我喜欢台历，赠送我台历的人很多，同事朋友，更多的是学生，我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日子。想想，那些零零碎碎的日子构成了一年，过去，农村人说，缝缝补补是一年，二者何其相似！日出日落是为“日”，忙忙碌碌是一日，就这样，365天就被日子安排满了。在日历上所记的内容也是普普通通，零零散散，某日，我要接见哪位家长，哪天我要和某个学生谈心，何时要提交我的工作总结，日子就在这样的安排下，有条不紊，日历充当了备忘录的角色，一旦在日历上写满了自己的心事，每一天就真的很充实，属于自己了。
　　 面对日历，我们总是生出很多的想法，满足的，失意的，都有。有时，我感觉人的衰老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日历上的故事宛若昨日之事，也好，有了日历，可以唤起很多温暖的回忆，老了，靠那些日历，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再活一回，人生多么丰厚啊！
　　
　　 五
　　 现在，我依然喜欢在写字台上置一本台历，记录的可是我写作所需。有所感，有所思，随笔记下，台历给我的写作生活做了助手，记在日历上的一些句子，可以牵出我一连串的故事和感想——
　　 有时候我们为什么总是钟情于某一首歌？
　　 我说，因为那首歌里装着与我相似的人生故事。
　　 为什么一本书一部电视剧看了一遍就厌倦了？
　　 我说，因为再也不能唤起我的冲动，他们的故事，距离我还是远了……
　　 立秋了，怎么坐在家里还是觉出了凉意？日历上写着“立秋”两个红色的字。
　　 我说，这些日子，没有读书，生命正逢立秋。
　　 真的，正是日历让我有了气闲禅定的人文气质，所谓禅思之境，我得之。我不喜欢那些在日历上印着心灵鸡汤的文字，但我不排斥对日子的思考，我希望从我的大脑里过滤日子，得到自己的心灵之语。
　　 台历成了我最方便的简易日记本，随手随笔，都可以让我在某时生发出想法，没有多么深刻，但让我有了奇思妙想。在我看来，台历依然有着收藏价值，在我的生命旅程里不断增值。我无法挽回曾经走掉的日子，不管多么不愿意面对某个无趣的日子，日历却是忠实于每一天。尽管青春已经随着日历撕掉而走逝，但我必须坦然面对。
　　 我想，如果童年少年时候撕掉的那些日历保存在现在，我可以清晰地唤起某天的记忆，妈妈哪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去赶集，父亲哪天栽下了院子西南角的那棵老枣树……
　　 我撕下一页日历，画上一只小鸡简笔画，再撕下一张，卷成纸烟筒。无言，但心灵一直在和逝去的父母对话。
　　 好了，不想沉浸在悲伤里，我将台历轻轻拆下，恭敬地放在桌上。重新翻阅过去一年的每一天，还有哪一个我突然冒出的想法没有写进我的文章里？我撕下来，放进我的抽屉，我不能让这些想法睡去，要变成感念岁月的文字。
　　 那张悬挂月份牌的底板肯定还在，值得收藏啊，嫦娥还在奔月，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放弃过去，奔向明天，因为日子还是明天的最美。
　　 日历的作用是什么？我想，让每一个日子都可以看见欢喜，或许就是日历的最大的意义，日历，并非是拿来计时的。一张日历，就是真实的存在，日历，是不让我们虚度任何一天，因为明天的日历上都印着墨香的字，还画着嫦娥奔月，应该好好珍惜。
　　 我们并不缺少生命的财富，随风而去的日历记着我们最美的过去。希望我们在日历纸上记下最精彩的每一天，不要漏下某一页。
　　 我要撕下一页空白的日历，装进衣兜，继续填补过去没有落笔的日子。
　　 我想将过往的日历撒向天空，变成漫天的烟花，璀璨着。
　　
　　 2019年12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