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荣听着这话耳熟，想起来了，那还是四年前，日本鬼子刚投降那年，这薛婆子来过，开口说的也是同样话。那次，薛婆子是受平安集一个游手好闲的赌棍所托，来给雨薇说亲。薛婆子说：“平安集平安村有一户殷实的人家，姓舒，人称舒三，现年三十五，家有良田一担，院中鸡鸭上百，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能保雨薇嫁过去衣食无忧。这舒三是出了名的老实本分、厚道，勤俭节约的人。前两年丢了堂客，一直不愿意再续，后来经人劝，男人可以无妻，但孩子不可无娘，这才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想给孩子们找个后娘。条件也不高，只要贤惠、勤俭持家的。我想雨薇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婆家，再说雨薇那身材，应该是不适合生育的，这一过去，直接就做了娘，省了生儿生女的多少麻烦，虽说是后娘，但养育之恩大如山，孩子长大了，还敢忘本。”一席话说的徐小荣心动了，再着拜贴的礼单也甚丰富，心内喜悦，打发走了薛婆子，忙不跌找老汉和雨薇商量。
　　 雨薇心里有陈智祥，但这么多年也未见，兵荒马乱的岁月，到处都在死人，有的死在战场，有的饿死在逃荒的路上，更多的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一九四一年花园口决堤，一九四二年的大旱，流浪逃难的灾民像蝗虫一样多，饿浮遍野，到处是累累白骨无人收。雨薇也不知陈智祥是死是活，但陈智祥也是夏雨薇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唯一支撑活下去的勇气。如今没有陈智祥的确信，夏雨薇怎会想去嫁人。心里是拒绝的，但又不可明言。想了想，雨薇找了个说辞，对她母亲说：“媒人的嘴，骗死人的鬼，喝进口的是水，吐出来的是黄金白银似的。死马都会被她说成活马，母狗都会被她三言两语骗上花轿，所以有《杨绊娶亲》，《走马看花》，我们还是先打听打听再定夺。”夏晓荣一听女儿所言，想想也有道理，就吩咐老汉去打听。这一打叫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原来那徐三就是个村里的混混，游手好闲是出了名的。家中原有良田一担，却被他赌博输了个精光。前两年的一天，赌博输急了眼，把老婆也押出去了，他老婆也贞烈，得了信，喝了敌敌畏，撇下三个孩子，走了。那日也不知烧了哪门子高香，得了神的庇护，赢了两个钱，便想续妻。心想，人家的好姑娘也不会嫁给他，打听的夏雨薇身材矮小，如十一二岁的儿童，一直未嫁，所以才委托了薛婆子来提亲。
　　 得到详实消息的徐小荣，心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幸亏女儿精明，才没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没想到时隔四年，这薛婆子又来了。
　　 “我家除了泥墙就是泥瓦，四处喝西北风，又没当官发财的亲戚，能有什么喜事？”徐小荣对着薛婆子没好气地说。
　　 “真是天大的喜事呢！”薛婆子并不恼，接着说“人常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人，雨薇认识，年幼时和雨薇一起放过牛，就是陈家村的陈智祥。人有脸，树有皮，我本来不打算走这一遭，这还是敌不过陈智祥软磨硬泡，说是有信物，我才来的。”说着，拿出了个绸布包，一层又一层的打开……。
　　 泥像一露头，雨薇的心便跳到嗓子眼了。那泥像就是夏雨薇自己，还是在武汉沦陷前夕，雨薇送给陈智祥的。
　　 雨薇的心跟着脚，飞也似的，飞向了陈智祥。
　　 这一年，陈智祥兑现了多年前的诺言，请了八人抬的大花轿，接雨薇过门。
　　 婚后的日子，处处洋溢着幸福，喜悦，仿佛云般惬意，花般馨香，流水般自在。
　　
　　 （9）
　　 门前，左一棵槐树，右两株泡桐，树荫洒满屋，花香也洒满屋；屋后，左几行翠竹，露栖一片快乐，右一排扬柳，雨歇一时喜悦。开窗，把阳光请进来，尘埃作了悠闲的蜉蝣；开门，把月光请进来，茶水作了有味的清欢。屋旁，有竹篱小院，是鸡、鸭的晒场；屋前，有泥墙猪舍，是猪打坐的禅院。村后有山，山上有羊，村前有水，水中有牛。有人牵手，走过日出日落。
　　 这一切让夏雨薇感觉很满足，也很幸福，可又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有点美中不足。缺少什么呢？当放学的儿童吵吵闹闹归来，当咿咿呀呀学语的幼儿由门前经过，雨薇才发现家中缺少了热闹。关门闭户后，家太安静了，安静地有点冷清。
　　 “要是有个小孩绕膝闹闹就好了！”夏雨薇心想。
　　 “祥哥，我们要个孩子吧！”深夜，夏雨薇依偎在陈智祥怀里，头枕着陈智祥宽阔强壮，像红土地一样泛红的胸膛，柔弱的双手环绕着陈智祥的脖子说。夏雨薇喜欢喊比自己小几岁的陈智祥为哥哥，何况，陈智祥也真像大哥哥似的给了夏雨薇无微不致的照顾。
　　 “不行，”陈智祥斩钉截铁地说，口气不容置疑“医生不是警告过吗，你的宫颈口狭窄，不宜生产。”
　　 “雨薇姐，我可以没有孩子，但不可以没有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了。”陈智祥继续柔声说。
　　 “现在是新社会了，政府也让人当家作主了。新政府也给我们分了土地，只要我们勤劳，必定衣食无忧。何况新政府成立的人民医院，给人民百姓免费看病，到时我生孩子，去人民医院，祥哥，在医院生孩子你应该放心吧。”夏雨薇辩解道。
　　 “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再说你不能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吧！”夏雨薇撒娇道。
　　 准母亲的日子是快乐的，像所有即将做母亲的人一样，夏雨薇和陈智祥都沉浸在对孩子期待的幸福里。
　　 然而，等待夏雨薇的却是一场生命的生死搏斗。
　　 正如医生的诊断，夏雨薇难产，而且产道严重撕裂，引起大出血。在决定是救大人还是救小孩的协议书上，虽然陈智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大人，但夏雨薇仍从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幸好夏雨薇是O型的万能受血者，乡里的兄弟们勇跃献血，才保住了夏雨薇的一条命。
　　 一个多月后，从产后虚弱中逐渐恢复过来的夏雨薇发现，只要自己大声咳嗽，或者大笑，就会漏尿。医生诊断，是神经功能性尿失禁，是产后并发症。然而，更令夏雨薇崩溃的是，以目前国内医疗水平，根本无法治愈，这就宣告着夏雨薇余生要和尿片为伍，且不说夏雨薇已永久散失了做母亲的权利。
　　 一时，家庭乌云笼罩，虽然陈智祥百般安慰，但还是无法打开夏雨薇的心结。
　　 夏雨薇的神经越来越衰弱，半夜，总会被恶梦惊醒。她每天做着同一样的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四周都是惨白的墙，房间的灯也闪烁着幽暗的白光，房间里不时有阴冷冷的风吹过来，将灯光摇晃成千万片灵幡似的。一时有两个穿着白衣白帽的身材单薄的小鬼，小鬼脸面愰愰惚惚地看不清，却模糊地看见他们抬着一把大锯，把锯齿搁在她的小腹，慢慢地拉动锯把，锯齿一点一点地切开她腹部的肌肉，一霎时，她疼痛难忍，大声尖叫。两小鬼看她尖叫，就停下来歇息，可等她一平静下来，他们又拉动锯把，反复数回，直到把她从腹部拦腰锯断似的。又有一小鬼，也白衣白帽，拿着一把大剪刀，去剪她大腿根部，一时鲜血从大腿根部喷涌而出，她大声喊着救命，可阴森森的房间时，晃着的全是白衣白褂的鬼，任凭她怎么呼救，也无人理彩，直到他们又把她往油锅里抬……惊醒来，全身是汗，臀部下面全是水，一摸，知道又尿床了。
　　 夏雨薇仔细回忆着梦境，好像又不是梦，像亲身经过了一番。
　　 梦醒，一切都改变了。
　　 一九五三年秋，夏雨薇的情绪终于从恶梦中走出来，稳定了，她也正式向陈智祥提出离婚，这让陈智祥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夏雨薇说：“祥哥，我们离婚吧！我每天实在是无法面对你，我不想活在对你的愧疚之中。”
　　 陈智祥反驳说：“你没有什么值得愧疚的，你现在的一切是我造成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离婚，才会让我对你愧疚一辈子。”
　　 “婚，我是一定不会离的！”陈智祥坚定地说。
　　 “可我，可我现在连你的女人都做不成，你不在乎？”夏雨薇非常激动。
　　 “我不在乎，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夏雨薇大声喊道，“我不想拖累你！”
　　 任凭夏雨薇怎么闹，陈智祥始终不同意离婚。
　　 夏雨薇思前想后，知道重情重义的陈智祥是不会答应离婚的。可不离婚，夏雨薇感觉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气都难，看着为她日渐憔悴的陈智祥，比用刀割她的肉还难受。夏雨薇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从这世上消失，陈智祥才会彻底解脱。
　　 夏雨薇一时心内五味翻腾，趁陈智祥不在家，下定决心，拿出了家中的一瓶敌敌畏，喝了下去。
　　 正巧，友胜的妈妈去找夏雨薇借蒸笼蒸包子，一时看见夏雨薇双手捧着农药瓶，正泪流满面地准备往嘴里灌，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打掉了夏雨薇手中的农药瓶……。
　　 夏雨薇得救了，但喝农药要自尽的事迅速在村中传开了。
　　 陈智祥在興论指责的漩涡中，终于同意离婚。
　　
　　 离婚后，陈智祥去了铁路局当了一名临时工，每月定时给夏雨薇寄生活费。二十年后，在一次铁路的抢修中，死于隊道的塌方。
　　 全村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只有夏雨薇不知道。
　　 夏雨薇还在不断地雕刻着她的泥像，无一例外是陈智祥，直到满脸深深的皱纹，人称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