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桂莲(小说)
我找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把我害苦了,出了事,一个毛人都找不到。龟孙子,都藏起来。你看看,好好的两条腿,只剩了一条腿,让我怎么活。好好的一个家,现在穷成啥样了。那男的指了指他的腿,余怒未消。
慎严见问不出所以然,于是问老乡,你说说,咋回事?
兴旺煤矿你晓得么?老乡问。
晓得。慎严说,咋啦?
我老公原来就在兴旺煤矿做事。老乡说,五年前矿上出了事,死了两个人,三个重伤,我老公就是重伤三个当中的一个,打那以后一条腿没了。三个月后出院回家养伤,说好养伤期间发基本工资,痊愈后还得给一笔赔偿费。可后来没人管,那老板早跑了。找矿上领导讨说法,他们说我老公给外包队干活,出了事是由外包队老板负责,与矿上没一毛钱的关系。
慎严眉头紧锁,往事如抽茧拔丝一般被一一抽了出来。
慎严离开兴旺煤矿前的那个晚上,听说井下出事了,死了人。假设再晚一天,慎严脱不了干系,后果究竟怎样,他不敢去想,幸好没有“假设”。听说处罚非常重,有人蹲班房了。慎严打陆老板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没人接,总之,联系不上。慎严来贵州,是陆老板引荐过来的,打心里感激陆老板。说实话,他舍不得离开陆老板,有点对不起他。可陆老板纵容手下违章,蛮干,迟早会出事。这让慎严后怕,脊背发凉,心里很不踏实。他向陆老板提过多次,晓以利害,陆老板不高兴,要他别管。这才决定走为上策。
慎严在外包队呆的时间不长,那时陆老板有三个掘进队,一百多号人,哪能在短时间内一一认识。所以,他对那男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老公叫啥名字?慎严问。
魏谷峰。老乡答道。
魏……谷……峰,这个名字耳熟。慎严边思忖边说,可能你老公把我当成陆老板了。是,那时我确实给陆老板当技术主管。可我也是给他打工的,与老魏一样。
你瞎球说,你们就是一伙的,别以为我不晓得。老魏说着又开始冒火。
无论慎严怎么解释,老魏就是不信,非要慎严解决不可。陆老板和矿上如此对待老魏,慎严气愤,有意想帮助老魏。当场给陆老板打电话,电话通了,不是陆老板,而是别人,说他打错电话了。最后慎严把手机号码、单位地址都留给老魏,说有事打他电话,并约定等他一出院就陪他去兴旺煤矿走一趟。在老乡的劝说下,慎严好说歹说,老魏才平复了情绪,犹疑了半天,终于松了手。
次日,在病房里,慎严问老乡,老魏如此待你,你就没想过离开他?
从没想过,他对我有恩,我不能没良心。再说,我走了,他那个样,老妈咋个办?我不忍心,也做不出来,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老乡动情地说。
那你就经常挨他的打?
自从出事后,他心情一直不好,加之没有得到应有的赔偿,心里过不了那道坎,闷闷不乐。不是喝酒就是闲逛,搓麻将,没钱了就问我要,不给就打我。原来他不是这样,顾家,对我也不错。哎!老乡叹气道。
五
在去兴旺煤矿的路上,老魏津津乐道,说起了他与桂莲的往事。其实,老魏很善良,也很健谈。他说,十七年前,在凉都火车站遇到桂莲。那时,桂莲还是个刚从湖南来的乡下姑娘,跟着叔叔来贵州做事。谁料下了火车,与叔叔走散了,她急得直掉眼泪。天快黑了,正好被我碰上。我就把她带回了家。
你可好,英雄救美,白捡了个林妹妹。慎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想错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老魏急了,说,我不能趁人之危。我把带回家交给我老娘,像亲妹妹一样待她。我帮她找叔叔,到处打听,没有消息。后来,她说啥也不肯走,说我们是好人,非得嫁给我。我要她好好想想,婚姻大事,不能草率。她说她想好了,于是就成了我婆娘。嘿,嘿。
老魏说着说着就笑了,还带点羞赧。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沉默了一会,叹气道,唉!她跟着我福没享一天,苦一天都没少吃……
既然你晓得她受苦,就得去改变现状,你要振作起来,找份适合的事做,不能一直吊儿郎当。慎严劝道。
老魏地下了头,陷入沉思。一会,抬起头骂道,都是那狗日的老板害的。
从兴旺煤矿回来,老魏买了两斤散包谷酒,向店老板要了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倒进肚里。又倒了一杯,递给慎严。慎严说不喝酒,要他也少喝点,别借酒浇愁。掏钱时,老魏翻遍了衣兜,没找到一个子儿,还是慎严付了钱。慎严又买一包酒鬼花生米,和几袋豆腐干。老魏嫌他浪费钱,说他们贵州人喝酒不要菜,喝光酒。
老魏说,叫你喝酒,是看得起你。你不喝,就不够朋友,不给面子。于是,两个人蹲在马路边,杯子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你一口我一口,带劲。酒酣之时,老魏竟然哼哼唧唧哭起来,没完没了,劝都劝不住。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看老魏一脸沮丧,桂莲就晓得事情没有眉目,平心静气地安慰老魏,这么多年了,要不要都无所谓了。原来矿上领导已换了两茬,加之矿上出事后放了三年假,原来的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不愿管也懒得管这闲事,更何况还是外包队的。因此,要么没人搭理,要么推诿扯皮。慎严看不惯,说要去法院告他们,他们冷笑,要慎严尽管去告,他们奉陪到底。
不过,也并非完全白跑一趟,至少打听到了陆老板的微信。慎严马上加,可陆老板迟迟未同意。慎严急,频频看手机,生怕错过。
老魏每天来找医院找慎严,仿佛慎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桂莲拉他,他赖着不走。还好,他虽偶尔对桂莲恶语相加,但不再动手打她。
慎严出院那天,桂莲没来打扫卫生,来的是另外一个女的。夫人询问原由,那人说桂莲的婆婆得了急病,她要伺候婆婆,来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晓得桂莲怎么办?夫人喃喃自语,她不放心桂莲,非得拉着慎严去看看。他们想当然往市第一人民医院跑,结果没人,这才想起给老魏打电话。老魏一接通电话,惊喜不已,以为找到陆老板了。
啰嗦半天,老魏蔫蔫地说,我妈在家里。
赶到棚户区,桂莲家门前已搭好灵棚,民间乐队在吹锁啦,哀乐声声,四野飘荡,直抵人的泪泉。桂莲早已迎了出来,她头罩白布,一身白服,见慎严他们就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太太走得这么快,咋不去医院看看呢?夫人心急,问道。
桂莲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痕,像雨后蚯蚓爬过。她伤心地说,妈说啥不愿进医院,她活了七十三了,她说够了,不愿再麻烦我们。我晓得,妈是怕花钱。后来霸蛮去了医院,住了两天,又回来了。
为啥?夫人问。
唉……桂莲沉默不语。夫人还想刨根问底,慎严拽了拽她的衣角,夫人才没追问下去。
不过,妈走得很平静,安详。桂莲收敛了哀容,欣慰地说。
后来听老魏说,一个月前他妈的病就已恼火了。桂莲白天去医院打扫卫生,回到家还得伺候老人,尽心尽力,比亲闺女还周到,有时整宿整宿都没有合眼……唉!只怪他穷,老人跟着遭罪,苦了一辈子。
六
陆老板终于回了微信,一提起老魏,气不打一处来。陆老板气愤地说,都是老魏偷懒,违章作业,放炮不装炮泥,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害得他倾家荡产,还吃了两年牢饭。没找他算账,已经不错了,还想找他要钱,门都没有。
经多方打听,陆老板所言属实。这就是违章蛮干带来的恶果,不过,这事不能全怪老魏,若瓦斯不超限,也不可能引起瓦斯爆炸。因此,该处罚的处罚,该赔偿的还得赔偿。两码事,一码归一码。
桂莲晓得了这事。肯定是夫人说漏了嘴,夫人心实,藏不住事。
桂莲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指着老魏的鼻子,骂他活该少一条腿。如果再违章,连小命都没了才好。她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用力向老魏砍去,老魏连忙躲开,吓出一身冷汗,骂道,你疯了你!
我没疯。这好比拿菜刀杀人一样,你杀了人,还要别人赔你钱,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几个家庭都因你要么家破人亡,要么困苦不堪。还腆着脸要钱,要个鬼老壳。活该!
慎严从来没见桂莲发过这么大的火,一直以为桂莲是小家碧玉,只会逆来顺受。但真发起火来,简直是孙二娘再世,把老魏骂得狗血喷头。老魏一愣一愣,被桂莲捏住了“七寸”,彻底蔫巴了。
最后桂莲命令老魏,从明天开始去找事做,别老觉得自个委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伸手向她要钱,一个子儿也不给。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自己养活自己。
慎严悄悄地对老魏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该争取的还得争取,别让桂莲晓得就行了。
几个月后,慎严去金头煤矿参观学习,车子被拦在大门口。门卫非得要求登记,否则不让进,司机与门卫吵起来。慎严好奇,下车去看看,发现门卫竟然是老魏。
怎么是你?谁把你弄来的?慎严惊讶地问。
还能有谁,陆老板呗。老魏笑道,话里满是感激,没了先前的颓废,精神了许多。
哦……慎严说,桂莲呢?还在医院打扫卫生?
她也在矿上,在通风机房上班。老魏说,地面岗位工大部分承包给了劳务公司,陆老板推荐了我们,反正招谁也是招。
老魏与慎严打招呼后,照样还要登记。他说,感情归感情,公事公办,马虎不得。
死脑筋,都是熟人,登记个鬼。有人在背后说,慎严回头一看,是桂莲。
你也真是,我不认真你也说,认真你也说,究竟要我咋样?老魏笑着嗔怪道。
呵呵,你自己琢磨吧。桂莲用手指着脑袋说。
那你教教我。
教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