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一回事？大哥问。
　　 王岩不肯和我过日子了，你把她领走吧。他绝口不提前因，只提后果。不管大哥怎么问，她也不说，她只担心大哥会笑话她，会说她自作自受，活该。她一直说，大哥，你走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自己那时就这样错过了为自己伸张权利的机会，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哎，结婚十五周年的大好日子，有什么不好回忆，怎么老是回忆一些酸的、咸的，苦的、辣的？她想截断自己回忆的洪流，或者改变一下回忆的路径也好。
　　 他也不是全都那样混蛋的，他也有对她非常好的时候，不是吗？
　　 刚结婚那会儿，刚结婚那会儿，刚结婚那会儿，怎么了？回忆卡壳了，她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些美好的事情了。也许真的是如人所说，他给你的好太多，只是有那么几次对你不好，所以你就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真的就是这样吗？不是，后来婚姻的路越走越艰难，越走越窄，他们已经不提离婚的事，但是那日子已经不是她所想象的日子，也不是他所想象的日子了。
　　 那次，她吃不下睡不着坐不稳立不安，到医院检查是意外怀孕了，是妊娠反应闹得她生不如死。她在医院打电话给他，他的第一句话是，是我的吗？
　　 怎么会不是你的呢？我和别的男人连话都不说。可是这些话她只在心里过了几遍，没有说出来，她不想说出一句话有十句二十句追过来。她狠狠心，说我自己做流产，不用你。就自己又走进了医院妇产科，出来之后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半天。妇产科的护士好心地给她接来热水，让她喝。她等身上有了些力气才自己慢慢地走回家。他已经下班回来，在看电视，看她软软的样子，也很心疼。你怎么不让我陪你去做？我去给你买红糖。回来的时候不但有红糖还有一只鸡。炖得软软的，她只喝得下汤，吃不下肉。她把肉夹给孩子和他。告假吧，别去上班了。他就打电话给她的领导告假。她感动得直掉眼泪。
　　 可是，那之后的一件事就让她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现在还很痛很痛。
　　
　　 九
　　 三天后，是周末。走，跟我回家收秋！他不是商量，也不像命令，但是她没有说不去的余地。一亩多地的玉米等着掰，就一天的功夫，拉回来之后还要弄上房。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雨，大玉米棒子真凉啊，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着凉，但是他一直催她，快点，干完我们就回家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一阵阵发狠，我不干了，我干不了了。可是她不敢说，说了她怕婆婆还像以前那次一样教训她，女人啊，别太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病也别总是歇着，越歇越懒。她是怕落下个懒的名声啊。
　　 就从那次之后，她的全身骨头总是疼，不明原因的疼，疼得她心烦意乱，疼得她觉得活着就是痛苦。找了好多医生看，最后的结论是月子病。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都没有落下的病流产落下了。你真麻烦。他说。伺候你一个月子还不够。
　　 是啊，月子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来的，她忘不了的。所以每当她有病痛袭扰的时候，她就希望他能够像月子的时候那样陪着她，关心她，伺候她，而不是看她实在痛得不行就只领她去趟医院，回来之后任她自己疼得躲在卧室里哭。可是他没有那样的耐心了。
　　 他所有的耐心都给了电视，他所有在家的时光几乎都是和电视在一起的，后来加进了电脑游戏。
　　 但是，电视和电脑游戏真的就是她和他婚姻的障碍吗？
　　 她想了千万遍，不是。
　　 那是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她学的是文科，没有那么强的逻辑思维，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清楚。
　　 她想不清楚的时候就会生气，生气了就走嗓子，就没有了声音，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什么器质性问题。最后医生的结论是肝气郁结造成的，所以要开朗些。
　　 开朗些？上学的时候我可是女生公寓楼里笑得最响的那个，可是嫁给他以后就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笑了，他说女人要有个女人样。她喜欢唱歌，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高声低声地哼上几句，他不喜欢，把电视的声音调到很大很大，压过她的歌声。她还喜欢跳舞，但是他不喜欢她去参加集体活动，也不让她去参加集体活动。连单位组织的元旦联欢他都不让她参加。她没有了舞台，哪怕是没有观众的舞台。
　　 她不声不响地生活，即使委屈的时候哭也是有节制的，后来她都不在他的面前哭。她渐渐习惯了，她在他的面前只有不声不响地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她只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觉得轻松，那时候她才敢哼几句自己喜欢的歌，高声地笑几声，大声地哭一阵。她越来越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了。
　　 你怎么不跟我亲了？他问。
　　 她回答不出，只说自己累了，才三十几岁，两个人的性事也变得索然无味，她不会主动说想了。
　　
　　 十
　　 有一次，几个高中同学心血来潮组织同学聚会，她在酒店里肆无忌惮的笑了很长时间，唱了很多支歌。那次她也见到了那个男生。人家已经是市里某局的副局长，大权在握，而且志得意满。而她，形销神伤，满脸黄褐斑。她不羡慕，不后悔，她只自卑，她只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那男生过来和她喝酒，她喝之前已经先自醉了。
　　 那晚，她上床之前就脱了个精光，他兴奋异常，两人如搏斗一般折腾了好久。结束的时候，他问她，今天怎么这么主动，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
　　 被这样一问，她的心很受伤，伤得四分五裂。从此以后在那男女之事上就更是再也提不起兴趣，即使他主动，她也觉得像他说的似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才让他干的。
　　 哎，你没有兴趣，有的是人感兴趣，所以，那个小女子来找她说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惊讶。
　　 大海已经不爱你了，他爱的是我，我也爱他，他说他要和我结婚。我怀了他的孩子。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你们离婚吧。小女子说出的话如同电视剧台词，不打一点磕巴。当时她想莫非这些女学生上大学的时候光学背电视剧台词了？
　　 她没有惊慌，她早已经预料到这个情节，所以她不着急，更不着慌。你怎么知道大海不爱我？他自己怎么不告诉我？他自己不跟我说就是说他有别的想法，他压力挺大。再说真正相爱的人是不需要婚姻的，爱是无私的，你真爱他，就不要给他压力，不要给他痛苦。你就自己把所有的痛苦吞下吧。就算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你也应该找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把他生下来，自己把他养大。伟大的爱是不求回报的，你说呢？
　　 小女子好像没有背相应的台词，招架不住她这从他那里学来的混蛋逻辑，折剑而返。
　　 后来很长时间她想起自己说的这些话都觉得自己很混蛋，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混蛋。要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成全好事的。但是现在她不。她不是如别人所说的大度，也不是稀罕他，她只是不想再受伤，她不想离婚了。
　　 他们就这么无声无息无滋无味地过，谁也不提离婚的事了，好长时间谁也不提。直到他的弟弟离婚。
　　 他弟弟在外地工作，是不能调回来的那种。弟媳耐不住寂寞，就和别的男人网上聊天，据说还裸聊，她只是听说。他给弟弟出主意在弟媳的手机和电脑上安装窃听器，弟媳傻乎乎地还和网友聊，而且还去会网友。所有的细节都在他们那里被现场直播，又被弟弟和婆婆说给大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听。弟媳成了孤家寡人，更成了当年县城里了不得的风云人物，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也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所做的丑事。离婚成了势在必行水到渠成之事。弟媳不同意，他就帮弟弟到法院起诉。开庭的时候所有的龌龊事都被细枝末节地展出，为的就是那房，那车，那存款，那孩子。弟媳没有那么大能量，到头来除了那辆她不会开的破车没有分得其他任何家产，而且还分得了他和弟弟杜撰出来的四万块钱的外债中的一半。
　　 看着整个过程，她很心凉。我们离婚的时候不要这样对我，我会死的。她对他说。我会让你带走你的工资和生活用品，房子、车子和孩子你就别想了。他很平静地回答她。可是这时她已经过了能够自己独立支撑的黄金年龄，身体也不支持她自己去独闯生活。她早就怕失去工作，怕失去房子，怕失去财产，怕失去孩子，更害怕失去家了。他戳到了她的软肋，她不是不能没有他，她是不能没有这些东西啊。跟你说着玩的。他又补充。我怎么会跟你离婚呢？为了孩子也不能离婚啊。他说的这句话还算是一句人话。但是不离婚就万事大吉了吗？婚姻的路已经越走越窄，他们只能硬往前挤。
　　 恋爱结婚时“海枯石烂心不变”的誓言早就变了颜色，失去了效力。她，王岩，还是王岩，他，大海，还是大海，但是又早不是那时的王岩和大海了。
　　
　　 十一
　　 母亲去世了，她伤痛欲绝，“七十岁有个妈，八十岁有个家”，那时她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没有了妈，家还不像个家，她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不安慰她，只说过一段日子慢慢就好了。他就等着她自己慢慢好起来。
　　 她自己也就慢慢好起来，真的是慢慢好起来的，因为她自己调整了两年多。这两年多里，她也很多次想到过要努力改善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不会像恋爱的时候那样亲近，但最起码也得像亲人啊。
　　 于是，她做了努力。在病痛袭扰的日子里，她不再落泪，不再哭泣，不再怨天尤人，更不会发脾气，因为她知道这些只能让近在她身边的称为亲人的他更加讨厌她，远离她，时间空间上他做不到，就求助心灵。心不在一起的亲人还叫亲人吗？
　　 结婚十周年的时候，她心血来潮说想照个婚纱照，因为一个办公室的几个人都去照了。她也拉着他去照。现在那张婚纱照还挂在他们床头的上方。她坐在椅子上，努力地笑着，小女人一样，他严肃地站在她的身后，目光直直，面无表情，手搭在她的肩上，摄影师这样安排的，本来她还想多照几张，但是他没有那么好的耐性跟着她耍浪漫，就只照了一张，剩下的让孩子照艺术照了。这么多年，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照片加上结婚证上的小二寸，只有这两张。
　　 事实证明，她的许多努力都失败了。她是一个彻底失败的女人了吗？她不甘心。
　　 婚纱照之后的这五年怎么这么快呀？因为没有激情没有浪漫过着的时候觉得很漫长的，但是现在想起来却只是像昨天的事。这五年他就像照片上一样严肃，一样的面无表情，他要么不回家，回家来就只是和电视电脑在一起。但是他们却又过了五年，漫长而又转瞬即逝的五年。孩子大了，都上高中了。
　　 这五年中，他们不吵架了，从来不。许多人都拿他们作为例子。你看人家大海两口子多好，从来不吵架。她也不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好，从来不。一个办公室的人们都说，你看你们家王岩对你，多好，到家饭都做好了，衣服给洗得干干净净，上班之前把鞋都准备好了。我们家那个要有人家王岩一半的细致温柔我就知足了。和别人一起喝酒的时候，也常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大海，羡慕你呀，娶了一个好老婆，不多言不多语，哪像我们那个，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人家王岩脾气好，贤惠，任劳任怨的，工作还好，大海，你看你多好啊！
　　 可是他们自己明白自己的婚姻到底遇到了多少暗礁和鱼雷，只是谁都不愿意去碰触那暗礁，躲着过吧。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再说。
　　 于是就这样又过了五年。五年中，他们没有过过结婚纪念日。好像谁都忘记了这样一个日子。今年是孩子想起来了。
　　 明天是你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中午我告假回来，你们一定要过一个温馨浪漫的纪念日，爸爸，我已经提醒你了，别再像往年一样说忘记了。孩子也是他一样的口气，不是命令，但让人不容置疑。
　　 好，我一定给你妈过一个像样的浪漫的纪念日。他一改往日麻木作风，热情洋溢地跟孩子保证。
　　 可是现在了，都八点多了，他还在睡着，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我自己去买东西吧。她自我安慰。等买回来和他一起做。
　　 菜呀，肉啊，鱼呀，虾啊，买了一大堆，提起来好费劲，但是她还是自己一口气提到楼上。钥匙刚插进半截的时候门就开了，她很欣喜，他一定是听到了她上楼，特地来给她开门的。
　　 买这么多好东西？什么日子？她想他一定是明知故问。你猜。多做点好吃的，宝宝回来吃吗？他不理她的茬，很关心地说。刚才老赵打电话来说去山里玩，我去了。他不是跟她商量，而是通知。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就挤过她和菜啊鱼啊肉啊出去了。
　　 她守着那一堆东西大哭起来，这叫什么呀？啊？自己这叫什么呀？
　　 手机响的时候她刚刚停下来。你怎么了？是他的电话。感冒了吗？我出来的时候没事啊，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很关切。她习惯性地说没事。因为她知道说有事他也不会有后话。我忘记了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还说你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呢，可是我们已经出来了，你自己先过吧，我回去以后再补。他说得恳切，她听得认真，但不欣喜，因为结婚不可能一个人结，这结婚纪念日也不可能一个人过，一个人过有什么意思呢？
　　 妈，结婚快乐！宝宝一进门就喊。看见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桌子上一点也不丰盛的饭菜，妈，怎么了？我爸爸呢？我给他打电话。
　　 爸爸，我命令你即刻出现在门前，手里端着一个大蛋糕，嘴里叼着一只鲜红的玫瑰花。
　　 之后就有敲门声，她去开门，蛋糕和玫瑰花和一个挺着肚腩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你不是说去山里玩了吗？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此刻的她竟像早年的他一样实行集束炸弹轰炸。他笑着说，宝贝女儿的主意，我不敢违抗啊。我就知道你心眼小，不做好饭，我从饭店叫了菜，一会儿就端来。过来，老婆，这么多年，你不容易啊，我也想补偿你啊，可是不是你不给机会就是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宝宝给我出主意说这样做，我就这样做了，给你一个惊喜，你看你笑了，我都不知道你上次笑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是笑着好看。以后不要再愁眉苦脸的了，我好好跟你过日子。
　　 这是她羡慕已久向往已久的浪漫温馨时刻，她早就断定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但此时此刻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都有些受不了。泪水滚滚而下，她放声哭出来。
　　 你怎么又哭了？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口气。
　　 爸爸，我妈这是幸福的泪水，你得知道怎么浪漫温馨，用我教你吗？
　　 哦。老婆，我爱你。
　　 对，老爸，就是这三个字。
　　 当年，就是这三个字俘虏了她的，现在这三个字又俘虏了她，她决定以后和他过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日子了。
　　 窗外只有阳光没有风，楼下的白玉兰还在郁郁葱葱热热闹闹地开着。她没有看到他去摘白玉兰花，她看到了他递过来的鲜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