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走了。像一颗衰老的麦草，被季节收割。
　　 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冬月二十八。己亥岁。天还是那个天，风也还是那么一蓬风，不同的是，风天席卷中，世间从此少了一杆风影，天上多了一颗星星。
　　 如果童话故事说的真是那回事。
　　 岳父的离开，意料之中。是生命总有衰亡的时候。所以，弘一大师临终之前，留下“悲欣交集”。岳父没有说什么，在最后时刻，他不仅失去了语言能力，甚至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人是思考的动物，失去了思考，还真是“悲欣交集”。悲的是，或许有很多未竟的愿望，不能向尘世清楚表达。欣的是，在最后告别中，作为个体生命的离开，失掉了意念，就少了许多痛楚和遗憾。
　　 岳父的离开，又匆忙得出乎意料之外。按照岳父的病情，如果肺部感染得到有效控制，乐观一点，见到农历庚子年的曙光是没有多大问题，最不济，也可以度过元旦新年。但世间事就是这样，常常来个措手不及。那天吃过晚饭，和妻子到病房去，岳父这个时候还没有要离开的先兆，只是呼吸有些急促，能够喝水，吃了几汤匙稀饭，我从医生办公室拿个听诊器听了双肺，肺部感染依然严重，哮鸣音湿啰音像煮粥，我知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但或许度过这个晚上没有多大问题。到了晚八点的时候，发现不对劲，和内弟商量转回家，急忙联系医院的救护车，等回家搬到床上，呼吸已经停止。时间八点三十五。精确一点，可能在回家途中心跳呼吸就没了。
　　 像一台磨损至极的机器，突然被螺丝卡注，吱呀声戛然而止。享年八十有四。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对于一个已经几年不怎么认识亲人，不知道饥饱，无所谓喜怒哀乐，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向死而生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安乐？
　　 悲哀归悲哀，还是长吁一口气。
　　 这话说出来似乎有点刺耳，甚至残忍，但实际就是这样。当生命完全没有所谓质量的时候，生存这种状态，是谈不上有多少愉悦。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生命的三秋树，总有删繁就简的那一天。
　　 一个在退休之前中过一次风，退休以后接着又中了一次，中风恢复当中，兼患膀胱癌，手术后不到半年，癌证复发又再次手术，最后要命的不是中风，也不是癌症，是老年痴呆若干年后的脏器衰竭，如果说生命是与死神赛跑，二十多年来，岳父应该是比较成功的赛手。基于这样想，岂不是有些幸运？所以在送岳父去住院之前，就和岳母讲，这一回感觉不妙，不要对医院作多大指望，一切尽人事听天命。
　　 岳父的职业是老师，在小学待过，在高中和初中同样待过，主教的课程是语文。据说教学的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谈不上多么出类拔萃，也绝非误人子弟的那一种。或许年轻时也有过朱紫红赤，只是当我认识他时，人到中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在教师队伍中，已经普通得懒普通。那时候喜欢喝点酒，可惜我不是酒道中人，似乎从未曾与他对弈过。现在想来，他五十五六岁就中风，跟喝酒是脱不了干系的，包括后来的老年痴呆，也与喝酒、与反复中风导致脑细胞凋亡关联。陶潜 《九日闲居》诗，“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酒祛百虑或许不假，但百虑之后，酒毒穿肠也是真。所以，我的观点：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扳指一算，与岳父今年刚好认识三十年。三十年流光如梦，讲真话，似乎没有特别多深刻的记忆。如果非要说一点的话，当年我的女儿两三岁咿呀学语时，寄居在岳母家。那时岳母是学前班的老师，岳母上课女儿也跟着进课堂，而岳父从中学回来后，逗女儿玩，什么“烟台苹果、北京锅巴、新疆葡萄”之类的顺口溜，就是岳父教的。我至今还记得祖孙一问一答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去年或是前年，我到一个叫四道河的地方办事。从前我听妻子说，岳父早年间就在这个学校当过老师。那一天，我在那所与岳父当年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学门前徘徊良久，想象当年年轻的岳父在这儿是如何雄姿英发。五十多年前的事，那一群人如今老的老，走的走。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临走时，我还对着校门拍了几张照片。可惜，思维已经混沌的岳父，即使看到这些照片，是无法回忆过往。
　　 一夜无眠。第二天真是诸事不顺。早上先到柜台机去取钱，拿着现金当时不知在想什么，银行卡差一点被吞进，得亏银行上早班正做清洁的保安提醒。在街上吃完早点，路过红绿灯口，交警同志将无牌照摩托车逮一个正着。没有办法只好打个的回家去骑电动车。上午十点多送岳父火化，排队不说，一个套路接一个套路。午饭后回家准备买其他物品，好端端大门钥匙就是进不了锁眼，好在门上有个“777”的开锁电话，按图索骥打过去，等了大半个小时，修锁的师傅上门，说是锁芯错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换掉锁芯。当然，这一天还有其他的几个不顺，只是羞于启口，实在难以白纸黑字。
　　 从前我听说，有两类人的钱好赚。一类是小孩子，未来的希望，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可下五洋捉鳖，可上九天揽月，只要能做得到，一般家庭在所不辞。一类是老人，追求长生不老是人类共同的愿望，为了健康，老人们也可以将各种神乎其神的保健品当饭。送岳父到火葬场，我感慨还有一类人钱好赚，就是死人钱。在火葬场，满满都是套路。火化肯定是有价格标准的，收了四百五，开的是四百的收据。当时弱弱地问了一句，答曰另五十元是殡葬车师傅，装死者的箱子费用。心中嘀咕，难道收取四五百殡葬车费不包括这？交完殡葬费，就要选骨灰盒。不知为什么，选骨灰盒要选殡葬车师傅随车所带的？价格当然不便宜。想到为老人最后一次用钱，多花一点还是无所谓，当然按殡葬车师傅说的最好的买。最好当然也最贵。火化还没有完，开车司机说，要给每一位火化的师傅派一包烟，也是潜规则。火化完毕，火化师傅将我们领进火化间，指着地上的一堆骨渣，说火化如何如何完成得好。我们表情凝重，一百二十斤的骨血，只变成一蓬骨灰，那些消失的，难道就是魂灵？就在我们凝重的当儿，师傅用铁锹将粗粝的骨灰铲进骨灰盒，盒的上下各放了三个绿颜色小袋子，内装不知何物，说是可以除湿和防虫。做完这一切，然后要收费一百元。并且解释说，每一小袋十五元，六小袋九十元，多的十元也不好找零，干脆一百。内弟没有任何迟疑，也不好说什么。这个时候，作为家属，只想图个吉利和顺利，哪个还要去究竟个子丑寅卯呢？
　　 平安夜哭望乡台。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望乡台。故老相传，在通往黄泉路上，屹立望乡台，还能最后看到亲人一眼。望乡台就在奈何桥的一头，旁边还有做独门生意的孟婆，等喝了孟婆秘制的膏汤后，前世、今生，忘他个一干二净。望乡台正如数轴两极的那个原点，一经哭别，从此各自安好，阴阳两隔。所以，望乡台要哭，哭一个人的今世，还要哭来生。哭完望乡台后已经到了零点，考虑到岳母的感受，内弟白天事多，让他们去休息几个小时，一个人在那儿守灵。闲着也是闲着，在手机上涂鸦了两首绝句。其二云：
　　 尘间混迹八三余，壮岁经纶似觉虚。
　　 此去云天空浩渺，山长水远正轻舒。
　　 一个教育工作者，教授过小学、初中和高中，多少有些才学，说是肚子中曾经有点“经纶”，大的不为过。而老年的岳父，病魔缠身，历经浩劫，人生苦难，此去海阔天空，逍遥自在，我实在没必要写得悲悲切切。
　　 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壮年听雨客舟，暮年听雨僧庐。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悲欢离合。我还能说什么呢？安息吧，岳父！
　　                               
　　 （作于2019年12月31日）